清晨五点的空气还带着潮气,我绕着旧城区跑了三圈,耳机里循环播放的是昨夜整理的案情录音。
路过这片废弃仓库区时,几个拾荒老人正蹲在铁丝网外抽烟,其中一人说了句:“那屋子夜里动静不小,灯影晃到后半夜。”
我没停步,但记住了这句话。
现在是上午九点十七分,消防车刚走,现场只剩焦黑的骨架和满地碎玻璃。
警戒线拉得松散,几个年轻警员靠在巡逻车边啃包子,说是电路老化起火,没什么可查的。
我不信。
走到东墙根,风从断窗灌进来,卷起一层灰烬。
我蹲下身,手指拂过地面,指腹蹭到一点黏腻——不是水渍,是油。
俯身嗅了嗅,汽油味藏在烧焦的木头味底下,淡,但确实存在。
我掏出镊子,在墙角一堆碳化木屑里翻找。
指甲盖大小的红磷火柴梗,半截埋在灰里,另外半截被踩进泥中。
这不是本地消防配发的那种,也不是普通日用火柴。
它更短,木质偏硬,切口整齐,像是批量定制的。
我把火柴夹起来,举到阳光下。
光线斜穿过它的横截面,隐约有层暗金色的膜在反光。
不是油漆,也不是蜡,倒像是浸过某种油脂后再烘干的处理方式。
指纹轮廓清晰,边缘完整,不像是燃烧残留,更像是……人为涂抹后留下的。
正要拍照,背后传来脚步声。
“小江队长,看出这火柴哪儿不对?”
老张头站在两米开外,怀里抱着个紫砂壶,壶嘴冒着白烟。
他穿那件洗得发白的靛蓝中山装,袖口磨了边,右手无名指缺了一截,露在外面的手背布满老年斑。
我没回头,只把火柴往证物袋里一放:“不是市面流通款型,含特殊涂层,可能用于防潮或延时引燃。”
他嗯了一声,走近几步,低头看了眼我手里的镊子,“跟二十年前皇陵守军用的‘引信柴’一个模子。”
我猛地抬头。
他没看我,目光落在远处一面未塌的砖墙上,嘴角挂着笑,像在回忆什么老掉牙的段子。
“你说什么?”
我声音压低。
他又凑近了些,嗓音忽然沉下去:“一样的料,一样的工艺,连那层金漆……都是宫里传出来的方子。”
话到这儿,他吹了口气,热茶腾起一团浓雾,正好挡在他嘴前。
我往前半步,想听清后半句。
他却在这时候收了声,茶雾飘散的瞬间,我只捕捉到最后三个字:“……一样的命。”
然后他就笑了,摸出烟斗,咔哒一声点燃,仿佛刚才什么都没说过。
“你到底知道什么?”
我盯着他眼睛。
“我知道啥?”
他吸了口烟,眯着眼打量我,“你是警察,我是老百姓,能知道个屁。
不过嘛——”他顿了顿,抬手指了指那面焦墙,“你要真感兴趣,不如看看那儿。”
我顺着他的手指望去。
那面墙原本被火焰舔舐得不成样子,但靠近地基的位置,有一片区域炭化程度较轻。
黑灰剥落处,露出底下砖体上的刻痕——几道扭曲交错的线条,像是随手划的,又像某种符号。
最上方是个圆弧,往下分叉成三支,末端带钩,整体看着像一棵烧秃了的树,又像一把残破的钥匙。
我没动,也没说话。
他知道我在等他解释。
但他只是拍了拍我的肩,说了句“年轻人多注意身体”,转身就走。
步伐不快,却稳得很,拐过废墟角落时,背影几乎融进那一片焦土里。
我站着没动。
手里捏着证物袋,火柴安静地躺在里面,像一块被封存的谜底。
我打开随身记事本,撕下一页空白纸,蹲在墙根开始描摹那个符号。
笔尖划过纸面,一道、两道、三道……圆弧起笔,分叉下行,末端回钩。
画完一遍,我又对照着实物修正了一次。
不像现代涂鸦,也不像施工标记。
更接近某种标识,或者是……编号?
我把纸折好塞进口袋,重新扫视整个现场。
起火点在西北角,配电箱炸裂痕迹明显,消防认定是线路短路引发火灾。
可如果是人为纵火,为什么要留下这么明显的电路故障?
除非——这是故意做给人看的。
而真正的引火源,可能是这根火柴。
我再次掏出镊子,蹲回原位,在火柴掉落的周围仔细筛查。
泥土被雨水泡过,表层松软,我一点点拨开浮灰,指尖突然触到一块硬物。
是一块金属片,巴掌大,边缘弯曲,像是从某个容器上撕下来的。
表面覆满焦黑,但刮去污垢后,能看到一行蚀刻小字:**“壬午年制·工造局七坊”**字迹古旧,笔锋带隶意。
我心头一跳。
壬午年?
那是三十年前。
工造局七坊……这个名称,我在档案馆见过一次,隶属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市属轻工业系统,九十年代初就改制注销了。
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我把金属片装进另一个证物袋,贴身收好。
抬头再看那面焦墙,阳光正好斜照在符号上,阴影拉长,让那三道分叉显得更加诡异。
我掏出手机想拍下来,刚对准画面,屏幕却自动调亮——反光太强,根本看不清细节。
我换了角度,蹲得更低,几乎贴着地面取景。
就在镜头即将定格的刹那,我注意到一件事。
符号下方的地砖缝隙里,卡着一颗极小的珠子,颜色发乌,首径不到两毫米。
如果不是这个角度的逆光,根本发现不了。
我用镊子小心夹出来。
不是塑料,也不是玻璃,质地温润,像是某种矿石打磨的小粒。
表面有细微划痕,中心穿孔,明显是串饰脱落的一颗。
我把它并排放在火柴旁对比。
两者毫无关联,却又同时出现在关键位置。
一个是墙上的刻痕,一个是地缝里的遗落物;一个像是标记,一个像是信物。
它们之间有没有联系?
是谁留下的?
老张头真的只是碰巧路过?
我盯着这两样东西,脑子里闪过拾荒人说的那句话:“夜里有人进进出出。”
如果真是这样,那人来干什么?
销毁证据?
还是……留下线索?
我把珠子也装进袋子里,标签写上“待溯源比对”。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队里通知:下午两点开案情通报会,要求所有参办人员提交初步勘查报告。
我看了看时间,十一点零三分。
还有不到三个小时。
按程序,我现在该回局里上传证据、申请化验流程。
可一旦走正式渠道,这种没有明确指向性的物证,大概率会被归为“无关杂物”,然后锁进证物室吃灰。
而老张头那句“一样的命”,还在耳边回荡。
我合上记事本,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
我没有回警车,也没有叫支援。
而是转身走向那面焦墙,掏出战术刀,在符号外围轻轻划了个圈。
接着脱下作训服外套,铺在地上,把火柴、金属片、珠子三样东西依次摆开,拍了张全景照。
这张照片不会上传系统。
我会自己查。
查这根火柴的来历,查工造局七坊的档案,查二十年前的皇陵失窃案到底是什么性质,查老张头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出现,又为什么非要用茶雾遮住嘴型。
风忽然大了起来,卷着灰烬在空地上打旋。
我重新系紧鞋带,把证物袋放进内侧口袋,贴着胸口的位置。
那里常年带着体温。
我最后看了一眼那面墙。
阳光移了几寸,符号的影子变了形,中间那道分叉,此刻看起来,竟像一根指向地下的箭头。
我迈步朝出口走去。
脚步刚踏出警戒线,身后传来一声轻微的“咔嗒”。
像是砖块松动的声音。
我猛地回头。
焦墙底部,一块原本严丝合缝的砖,微微向外凸起了一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