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透，一种铅灰色的冷光弥漫在林场村。
陈山河几乎没怎么睡，前世今生关于这片林海的记忆在脑海里翻腾。
他利落地套上母亲连夜翻找出的厚实棉裤和靰鞡鞋，将自己裹得严实。
灶间，王桂兰正默默地将几个掺了麸皮的窝窝头和一块咸菜疙瘩塞进一个旧的帆布背包里。
她的眼睛红肿，显然一夜未眠。
看到儿子出来，她张了张嘴，最终只化作一声带着哽咽的叮嘱：“山河……进了山，一定……一定听你爹的话，跟紧他，千万别逞能！”
“妈，放心吧。”
陈山河接过背包，重重握了一下母亲冰凉的手，“我们一定平安回来。”
院子里，陈铁柱己经准备好了。
除了那杆老猎枪，他还带了一把开山刀，绳索、斧头等物什也一应俱全。
他看了陈山河一眼，没说话，只是将一把磨得雪亮的剥皮小刀递了过来。
“拿着，防身，也能用上。”
陈山河默默接过，别在腰后。
这把小刀，前世陪伴了他几十年，熟悉得如同身体的一部分。
父子二人一前一后，沉默地离开了尚在沉睡的村庄，踏入了大兴安岭苍茫的边际。
初入山林，一股混合着腐殖质、松针和冰雪初融的清冽气息扑面而来。
对于陈山河而言，这味道熟悉得让他灵魂战栗。
这是他后半生赖以生存，也埋葬了他至亲的地方。
陈铁柱显然对这片山很熟，他走得不快，但步伐稳健，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周围，注意着雪地上、泥地里任何一丝野兽的踪迹。
他是在用自己几十年积累的经验，寻找可能的机会。
陈山河跟在后面，起初只是默默观察。
他很快发现，父亲寻找的，主要是大型猎物的新鲜足迹，比如野猪、马鹿，甚至……熊。
这让他心头一紧。
前世的经验告诉他，在这个季节，刚刚结束冬眠的熊瞎子尤其暴躁危险，而大型猎物的踪迹往往也意味着更大的风险。
走了约莫一个多时辰，除了几只受惊飞起的松鸡和雪兔，一无所获。
陈铁柱的眉头越皱越紧，脸上的愁容也更深了。
时间就是粮食，空手而归意味着下个月全家可能都要饿肚子。
在一处背风的山坳休息时，陈铁柱掏出旱烟袋，闷头抽了起来。
陈山河喝了口水，目光却落在不远处一片向阳的斜坡上。
那里的雪化得更快，露出些枯黄的草根。
他走过去，蹲下身，仔细查看起来。
“看啥呢？
那边不会有大家伙。”
陈铁柱吐出一口烟，闷声道。
他判断那里地势不够隐蔽，不是大型野兽喜欢的路径。
陈山河却指着雪泥混合的地面上一些细碎、密集的足迹和几处被翻动的苔藓，开口道：“爸，你看这些獾子印，还很新。
还有这，袍子（麂子）啃过树皮的痕迹。”
陈铁柱愣了一下，起身走过去细看。
那些痕迹很细微，若非陈山河指出，他可能就忽略了。
他有些诧异地看了儿子一眼。
这小子，什么时候对这些小兽的痕迹这么了解了？
陈山河继续道：“爸，大家伙可遇不可求，风险也大。
咱们今天带的家伙和体力，对付成群的野猪或独熊，太悬。
不如先弄点这些小东西，起码能让妈晚上吃上点荤腥，皮子也能换点钱。”
他的话条理清晰，分析利弊，完全不像个愣头青，反而像个经验丰富的老猎手在权衡选择。
陈铁柱沉默了。
他何尝不知道儿子说得有道理？
只是他心里憋着一股劲，一股想要一次弄个“大个的”回来，证明自己能力，缓解家中困境的急躁。
儿子的冷静，像一盆冷水，浇醒了他几分。
“獾子洞不好掏，袍子精得很，跑得快。”
陈铁柱最终还是拉不下脸完全听从儿子的建议，语气有些硬邦邦的。
“我知道一个法子，下套子。”
陈山河平静地说，“就在它们常走的路径上，用绳套。
不费子弹，动静也小。”
这是他前世后期常用的手法，高效且节省物资。
陈铁柱将信将疑，但看着儿子笃定的眼神，又想到家中即将见底的粮缸，他最终点了点头，闷声道：“你弄，我看着。”
这己是他能做出的最大让步和信任。
陈山河不再多言，他抽出那把小刀，砍来几根韧性极好的枝条，又从背包里取出带来的绳索，手指翻飞，动作熟练得令人吃惊。
他设置的绳套位置刁钻，隐藏在灌木丛下，伪装得天衣无缝。
陈铁柱在一旁看着，眼神中的诧异越来越浓。
儿子这手绝活，是跟谁学的？
他从未教过！
设置好几个套子后，陈山河并未停留等待，而是起身，目光投向更深的林子。
“爸，咱们往里再走走。
我知道前面有个地方，可能有野猪群活动过的旧窝。
不惊动它们，只是看看能不能捡到些它们拱出来的山药材，比如棒槌（人参）的苗子，或者遗漏的松塔，也能顶饿。”
陈铁柱彻底愣住了。
儿子不仅会下套，还懂药材，甚至知道野猪的习性可以利用？
他看着儿子走在前面那沉稳的背影，第一次清晰地感觉到，儿子身上发生了某种他无法理解的变化。
不再是那个需要他庇护的雏鸟，羽翼间，己然有了搏击风霜的硬朗。
这种变化让他陌生，甚至有一丝失落，但更多的，是一种在绝境中看到一丝微光的复杂情绪。
他不再多问，只是紧了紧手中的猎枪，默不作声地跟了上去。
山林深处，树木愈发高大浓密，光线暗淡下来。
父子二人的身影，一前一后，小心翼翼地融入这片充满生机与危险的原始领地。
而陈山河知道，真正的考验，或许才刚刚开始。
他改变的每一步，都可能引发未知的连锁反应。
但他无所畏惧，因为这一次，他手握命运的准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