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园长椅的木质扶手还带着夜露的湿冷，林羽蜷在椅角，指尖无意识地摩挲掌心。
那里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暖意，像攥过刚从怀里掏出来的热水袋，体温早散了，那股熨帖感却顽固地渗在肌理里，连太阳穴的钝痛都淡了几分。
他闭了闭眼，地铁里那股粘稠的、扎进神经的恶心感又漫上来——不是嗅觉能捕捉的气味，是更首接的不适，像有人把发霉的棉絮揉进了喉咙。
晚高峰的地铁永远是这副模样，他靠在金属门上时，耳机里的《月光奏鸣曲》己循环到第三遍，清冷的琴键声早被挤成了碎片。
对面车厢壁上，他的倒影皱巴巴的，西装外套贴在身上，眼底是熬了三个通宵改BUG的青黑，和千千万万个挤地铁的上班族没两样——一具被城市榨干活力的躯壳，连灵魂都透着麻木的灰。
“让一让，谢谢。”
有人提着公文包挤过，肘尖撞在他肋骨上，林羽闷哼一声，下意识往门边缩。
就在这时，一股异样的冷意缠了上来，不是空调风，是往骨头缝里钻的凉，带着点若有若无的恶意，绕在他手腕上，僵得发疼。
他摘下一只耳机，嘈杂的人声涌进来——小孩的哭闹、情侣的私语、上班族刷短视频的外放声，一切如常。
可那股冷意越来越浓，林羽的目光扫过车厢，最后落在斜对面的男孩身上。
十五六岁的年纪，校服洗得发白，领口卷着边，缩在角落头埋得很低，手机屏幕的蓝光映在他脸上，衬得脸颊凹陷得厉害。
奇怪的是，男孩周围空着一圈小小的空隙，不是人刻意避开，更像本能的疏离——就像谁都不想靠近一块刚从冰窖里捞出来的石头。
林羽的呼吸顿了顿。
不是眼睛看到，是心里“撞”到了——一团灰黑色的雾裹着男孩，像活的一样。
雾丝缠在他手腕上，钻进校服领子里，偶尔翻涌起来，能看见里面闪着针尖大的红，不是愤怒，是比愤怒更尖的东西，像碎玻璃扎在肉里，混着绝望的腥气。
男孩的手指死死抠着手机壳，指节泛白。
林羽眯起眼，勉强看清屏幕上的评论区——密密麻麻的@和污言秽语，像一群蚂蚁爬在屏幕上，黑压压的：“又装可怜了？”
“这种人就该去死啊。”
“地址找到了，要不要‘拜访’一下？”
林羽的心脏猛地一紧。
他想起自己刚毕业那年，被甲方逼得在地铁里掉过眼泪，可那只是疲惫。
而这男孩身上的，是要把自己烧干净的绝望——下一秒，他可能会抢过别人的钥匙划向手腕，也可能一头撞向飞驰的车门。
《月光奏鸣曲》还在耳机里流着，温柔得格外讽刺。
林羽的手指攥成拳，指甲掐进掌心，脑子里一片乱麻——冲过去抢手机？
还是喊他冷静？
在旁人眼里，他只会是个突然发疯的陌生人。
混乱里，一段记忆突然冒出来：小时候在老家的院子里，夏夜的风带着稻花香，外婆坐在竹椅上摇蒲扇，他趴在外婆腿上，听她哼一支古怪的调子。
每次他做噩梦哭醒，外婆一哼这歌，梦里的妖怪就会悄悄退走，被子里只剩晒过太阳的暖。
“清……静……”两个字无意识地在他舌尖滚了一圈，很轻，像呵出的一口气。
几乎是同时，心口突然热了一下，不是发烧的烫，是温温的，像揣了颗煮好的汤圆，暖流顺着胳膊往下走，最后聚在眼睛里。
林羽没多想，顺着那股热意，朝着男孩的方向，轻轻“吐”出了那两个字——“清……静……”没有光，没有声音。
可林羽清楚地“感觉”到，那股暖流像一滴雨落进滚水里，轻轻荡开。
男孩身上那团灰雾猛地一滞，翻涌的红尖瞬间淡了下去，像被手按了按的火苗，虽然还燃着，却没了之前要烧起来的狠劲。
男孩猛地抬起头。
他的眼睛里还蒙着水汽，血丝没散，可那股要吃人的疯狂退了，只剩下茫然——像刚从梦里醒过来，却忘了梦到了什么。
手机从他手里滑下去，“啪”地砸在地上，屏幕亮了一下又暗了。
男孩蹲下去，把脸埋进膝盖里，肩膀轻轻抖着，没哭出声，只有压抑的、像小猫呜咽似的气音。
危机……没了？
林羽愣住了，指尖还残留着暖流的余温。
下一秒，一股更强烈的舒适感涌上来——像泡在温泉里，连日加班的疲惫、改BUG的烦躁，全被冲得干干净净。
他甚至能听清旁边阿姨跟女儿说“今晚煮排骨”，能感觉到前排大叔口袋里薄荷糖的凉味，连地铁里的空气都好像清新了几分。
可这舒适感只持续了几秒，一阵脱力感就撞了过来。
林羽眼前发黑，踉跄着扶住栏杆，才没摔下去。
像跑了百米冲刺，肺里发空，连呼吸都带着颤。
他再看向男孩时，那团灰雾淡了不少，乖乖地裹着他，没了之前的戾气。
男孩还蹲在那，肩膀的抖动轻了些，像是终于能喘口气了。
林羽的目光扫过车厢，没人抬头，没人异样——好像刚才那惊心动魄的几秒，只有他一个人记得。
除了斜对角。
隔着三两个人，一个穿月白色中式上衣的女人正看着他。
她的头发挽成简单的发髻，耳后别着一支银簪，气质冷得像块玉。
她的眼神很亮，却带着点冰棱似的锐，穿过拥挤的人群，精准地落在林羽脸上。
没有好奇，没有赞赏，只有一种……审视的疑惑，像在看一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东西。
两人的目光撞在一起。
林羽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看到了？
她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
女人没说话，只是淡淡地移开了视线，看向窗外掠过的广告牌，侧脸的线条冷得没一点起伏。
可林羽注意到，她的眉尖轻轻蹙了一下，像碰到了什么解不开的难题。
地铁到站的提示音响起，人群涌起来。
男孩被旁边的同学拉了一把，懵懵懂懂地站起来，捡起手机，跟着人流往外走。
经过林羽身边时，他抬头看了一眼，眼神里还带着没散的茫然，却没了之前的绝望——像刚淋过雨的小猫，虽然狼狈，却还有口气。
林羽站在原地，看着男孩的背影消失在人群里，又转头找那个白衣女人，可她己经不见了。
刚才那股舒适感和脱力感都退了，只留下掌心一点微弱的暖，提醒他刚才不是幻觉。
地铁门关上，继续往地下钻。
车厢里依旧拥挤，没人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只有林羽靠在门上，手指摸着心口，那里还留着一点余温。
那个男孩到底经历了什么？
缠在他身上的雾是什么东西？
自己刚才念的“清净”又是什么？
还有那个女人，她是谁？
为什么要看他？
一连串的问号在脑子里转，林羽看着车窗外飞速掠过的黑暗，突然觉得，这每天都坐的地铁，好像变成了另一条路——一条通往他从来没见过的世界的路，黑沉沉的，不知道前面等着什么。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又抬头望向远处的灯火，那些璀璨的光落在车窗上，却照不亮车厢里的阴影。
林羽突然想起外婆哼的那支歌，调子早就忘了，可那股温温的感觉，还留在心口，像一颗刚种下的种子，不知道会开出什么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