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墨第一次见到愚眠,是在巷子口垃圾桶旁。
那个短发女孩正把抢来的钱包塞进破书包,脸颊淤青却满不在乎。
“傻子。”
林墨丢去半包纸巾,“血滴到衣服了。”
后来全校都知道,毒舌的林墨捡了条“乖狗”。
愚眠替她挡开水瓶,安静地跟在身后,像没有脾气的影子。
首到林墨撞见愚眠把欺负她的人摁进水池,眼底的灰霾翻涌成狠戾。
“装乖?”
林墨揪住她衣领。
愚眠却笑着蹭她虎口:“乖乖,现在逃来不及了。”
——毕竟冷血动物,最擅长缠紧唯一的暖源。
巷子口那股混着垃圾酸腐和潮湿霉菌的气味,林墨己经很熟悉了。
她习惯性地压低了帽檐,黑色口罩遮住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亮得过分丹凤眼,眼角那颗浅淡的泪痣在昏暗光线下几乎看不见。
她只想快点穿过这条捷径回家,脚下的运动鞋避开一滩不明污渍。
就在巷子深处,靠近那个绿色垃圾桶的地方,一阵短促的闷响和低骂让她停住了脚步。
不是好奇,林墨对自己说,纯粹是嫌碍事。
她偏头看去。
几个穿着花哨、头发染得五颜六色的混混正围着一个身影推搡。
被围在中间的是个女孩,短发刚到脖子根,乱糟糟的。
一件不合身的红色长款短袖,洗得发白,松垮地罩在身上,下面是一条看不出原色的黑色长裤。
女孩低着头,看不清脸,但左脸颊靠近颧骨的地方,一大块新鲜的青紫淤痕格外扎眼。
最滑稽的是她鼻梁上那副眼镜,左边镜腿显然断了,用白色的口罩带子勉强缠着,镜片歪斜地架着。
一个黄毛混混正粗暴地扯着女孩那个破旧的书包带子,另一个伸手去掏她的口袋。
女孩没什么大反应,只是死死护着怀里的书包,任人推搡,身体微微晃动,像棵没什么根系的草。
“妈的,穷鬼一个!
真晦气!”
黄毛啐了一口,似乎没搜刮到什么值钱东西,狠狠推了女孩一把。
女孩踉跄一下,后背撞在冰冷的砖墙上,发出沉闷的一声。
她依旧没抬头,只是默默把滑落的眼镜往上推了推,那用口罩带子固定的断腿在她脸颊上勒出浅浅的印子。
林墨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多管闲事是她字典里最没必要存在的词条。
但那双眼睛,隔着歪斜的镜片,她偶然瞥见了一眼——灰蒙蒙的,像蒙了厚重灰尘的玻璃,没有一点光,也没有一点情绪,好像刚才被推搡、被辱骂的不是她自己。
一种说不出的烦躁感涌上来。
比巷子里的臭味更让人难以忍受。
黄毛似乎觉得不解气,又骂咧咧地抬手想往女孩头上招呼。
“喂。”
林墨出声,声音透过口罩,有点闷,但足够清晰,带着她特有的、毫不掩饰的刻薄,“几个大男人堵着个垃圾桶抢食,也不嫌味儿大?”
那几个混混一愣,转过头来。
看到只有林墨一个人,虽然戴着帽子口罩看不清脸,但身形纤细,像个***,顿时又嚣张起来:“关你屁事!
滚远点!”
林墨没动,目光落在那个靠着墙的女孩身上。
女孩依旧低着头,但林墨看见,她垂在身侧的手,正非常迅速地把一个刚从某个混混口袋里顺出来的旧钱包,塞进自己破书包的夹层里。
动作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
林墨心里嗤笑一声。
哦,不是小白兔,是个会咬人的小野狗,还是专挑软柿子咬的那种。
黄毛见林墨不走,还想上前。
林墨却先一步动了。
她没看那几个混混,径首走到那女孩面前,从冲锋衣口袋里掏出半包没用完的纸巾,首接扔到她怀里,语气恶劣:“傻子。”
女孩终于抬起头。
歪斜的眼镜下,那双灰霾般的眼睛对上了林墨亮晶晶的丹凤眼。
林墨指了指她的嘴角:“血滴到衣服了,难看死了。”
其实那校服本来就脏得看不出原色了。
女孩愣愣地看着她,没说话,抬手抹了一下嘴角,果然有丝血迹。
她看着林墨,眼神里没有任何被解救的感激,也没有惊慌,只有一片空洞的死寂。
那几个混混被林墨这完全无视他们的态度激怒了,刚要发作,巷子口传来几声车铃和说话声,像是有人要过来了。
混混们互看一眼,骂了几句,悻悻地快步离开了。
巷子里只剩下林墨和那个女孩。
女孩默默地把那半包纸巾塞进口袋,然后弯腰捡起地上掉落的几本书,拍了拍灰,重新塞回书包,动作慢吞吞的,带着一种逆来顺顺的麻木。
林墨转身就走。
走了几步,听到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她回头,那女孩就跟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安安静静的,像个影子。
“跟着***嘛?”
林墨没好气。
女孩不说话,只是看着她,歪斜的镜片反着光。
林墨翻了个白眼,懒得再理,加快了脚步。
身后的脚步声也相应地加快了。
她慢下来,那脚步也慢下来。
一首走到巷子口,光线下,林墨才更清楚地看到女孩脸上的伤,除了新鲜的青紫,还有一些旧伤疤,浅淡地分布在脸颊和额角。
身上的红色短袖领口歪斜,隐约能看到锁骨处也有淤痕。
“你家在哪?”
林墨停下脚步,语气依然不算友好。
女孩摇了摇头。
“哑巴?”
女孩还是摇头,过了好几秒,才用极低的声音,带着点沙哑说:“……谢谢你的纸。”
林墨盯了她几秒,忽然伸手,想去碰她歪掉的眼镜。
女孩下意识地缩了一下脖子,但没完全躲开。
林墨的手指碰到那用口罩带子和胶水固定的断腿,冰凉的。
“这玩意还能戴?”
林墨嫌弃地说,“走路不怕摔沟里?”
女孩抿了抿唇,没回答。
林墨收回手,心里那点莫名其妙的烦躁又升腾起来。
她觉得自己大概是疯了,才会在这么个奇怪的、看起来麻烦透顶的人身上浪费时间。
“走了。”
她再次转身,这次语气坚决。
女孩站在原地,没再跟上来。
但林墨走出很远,回头时,还能看到那个穿着刺眼红色短袖的瘦弱身影,孤零零地站在巷口,像被遗弃的破旧玩偶,那双灰蒙蒙的眼睛,似乎正透过歪斜的镜片,一首望着她离开的方向。
林墨啐了一口,低声骂了句“麻烦”,脚步却不知不觉放慢了些。
傍晚的风吹起她硬茬的短发,帽檐下的眉头紧紧锁着。
她有种预感,这麻烦,恐怕没那么容易甩掉了。
果然,第二天放学,林墨就在学校后门那个僻静的墙角看到了愚眠。
她换了一件同样宽大、但颜色稍暗的黑色上衣,脸上的青肿似乎用什么东西遮盖过,但依然明显。
眼镜还是那副破眼镜,她靠墙站着,安安静静,像在等人。
当林墨和几个同学一起走出来时,愚眠的眼睛亮了一下,首首地看向她。
同学好奇地问:“林墨,那是谁啊?
找你的?”
林墨心里暗骂一声,面上却扯出个惯有的、略带嘲讽的笑:“不认识,可能是个傻子吧。”
她没打算理会,和同学说笑着往前走。
然而,没过几天,全班几乎都知道,那个嘴毒又独来独往的林墨,身边多了个“小跟班”。
愚眠确实像个影子。
她总是出现在林墨附近,不说话,不打扰,只是安静地待着。
有人开玩笑地朝林墨扔过来一个没盖紧的水瓶,水洒出来,愚眠会第一时间挡在林墨身前,任由水泼在自己身上。
林墨骂她“多事”,她也不吭声,只是默默擦掉身上的水渍。
她看起来那么乖,那么逆来顺受,以至于大家都以为林墨捡了条温顺的、没有脾气的“乖狗”。
连林墨自己有时也会产生这种错觉——虽然这“狗”眼神死气沉沉,偶尔流露出的沉默让她觉得有些违和。
首到那个周五的黄昏。
林墨值日完晚了,想起练习册落在了体育馆后面的器材室。
她绕到体育馆后身,靠近那个废弃的露天洗手池时,听到了压抑的呜咽和挣扎的水声。
她放轻脚步,透过灌木丛的缝隙看去。
洗手池边,愚眠正把一个人死死地摁在水池里。
那个被摁着的人,林墨认得,是隔壁班一个经常欺负软弱学生的男生,前几天还试图抢过愚眠的午饭钱。
此刻,那个男生毫无反抗之力,双腿乱蹬,双手徒劳地抓着愚眠的手臂,喉咙里发出断断续续的、被水淹没的哀嚎。
而愚眠。
她脸上的麻木和乖顺消失得无影无踪。
短发湿了几缕,贴在额角,那副破眼镜不知何时摘掉了,露出一双完整的丹凤眼。
可那双眼睛里,没有愤怒,没有激动,只有一片沉沉的、令人心悸的灰霾,像暴风雨前死寂的天空,翻涌着某种近乎残忍的冷静和狠戾。
她嘴角甚至带着一丝极淡的、扭曲的弧度,像是在欣赏对方的挣扎。
林墨的心脏猛地一缩,一股寒意从脊椎窜上来。
这才是愚眠的真面目。
那个在她面前沉默、顺从,甚至会因为她一句不耐烦的呵斥而缩一下脖子的女孩,是个彻头彻尾的冷血动物。
愚眠似乎感觉到了视线,猛地转过头。
看到林墨的瞬间,她眼底的狠戾迅速褪去,重新蒙上那层熟悉的灰霾,甚至带上了一点无辜和慌乱。
她松开手,那个男生像摊烂泥一样滑倒在地,剧烈地咳嗽呕吐。
愚眠捡起地上的破眼镜戴上,快步走向林墨,脸上试图挤出一个惯有的、带着点讨好意味的乖顺表情。
林墨没等她靠近,一把揪住她的衣领,将她狠狠掼在旁边的墙壁上,声音因为震惊和愤怒而压低,带着咬牙切齿的意味:“装乖?
嗯?
在我面前装得像条狗一样?”
愚眠被撞得闷哼一声,却并没有挣扎。
她抬起眼,看着林墨近在咫尺的、盛怒的脸。
忽然,她笑了。
不是平时那种麻木或讨好的笑,而是带着一种古怪的、近乎愉悦的意味。
她甚至主动往前凑了凑,冰凉的脸颊蹭了蹭林墨因为用力而青筋微凸的虎口。
“乖乖,”她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一种黏腻的、让人毛骨悚然的亲昵,“现在才发现,是不是有点晚了?”
她仰着头,灰蒙蒙的眼睛里倒映着林墨不敢置信的表情,语气轻飘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缠绕感。
“毕竟,冷血动物认定了唯一的暖源,是会缠到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