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灵在璇玑宫靠近门口的一小片“等候区”——其实就是几块悬浮的、光秃秃的星陨石——坐了不知多久。
手腕上的星光锁链像一道冰冷的提醒，时刻宣告着她“待罪之身”的尴尬处境。
她看着乾贞神尊和那群仙官在那片粉红星轨前忙碌，各种清辉仙法此起彼伏，试图将那顽劣的桃花煞气剥离、净化。
起初，那粉红区域还在负隅顽抗，扭动得愈发妖娆，甚至试图将净化仙光也“染”成粉红色。
但乾贞出手终究不同，他指尖流淌出的星辉看似温和，却蕴含着星辰本源的力量，如同涓涓细流，坚韧而持续地冲刷、消磨着煞气。
那刺眼的粉红，终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点点变淡、收缩。
然而，坤灵敏锐地察觉到，被污染过的星轨，即便恢复了银亮本色，其流转也似乎带上了一丝微不可查的……滞涩？
就像最上等的丝绸被泼了墨，即便洗净了，布料的手感也终究不如从前。
几位仙官脸上也露出了类似的神情，看向那片区域的目光带着心疼和忧虑。
乾贞的表情始终没什么变化，但坤灵注意到，当他完成最后一道净化手印，那片星轨彻底恢复“正常”运行时，他负在身后的手，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
“神尊，”那位年长仙官上前，低声禀报，“星轨表层煞气己清除，但其核心似被‘魅惑’法则轻微侵蚀，运行效率预估下降半成，且……且对未来同类性质的能量污染，抗性可能降低。”
乾贞沉默了片刻，目光扫过恢复“正常”的星图，声音听不出情绪：“记录在案，纳入后续维护序列。”
“是。”
仙官躬身退下。
处理完星轨的“伤情”，乾贞终于再次将目光投向坤灵。
那目光，依旧如同亘古不化的寒冰，但不知是不是坤灵的错觉，冰层之下，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权衡。
“坤灵，”他开口，声音打破了璇玑宫主殿内固有的低沉嗡鸣，“你污损星轨，扰乱下界秩序，证据确凿。
按《天界律·星辰卷》第三百七十二则，当受九道‘洗孽天雷’，并于刑后，依情节轻重，论处贬谪。”
“九道洗孽天雷？！”
坤灵还没反应过来，一个尖锐的女声先响了起来。
是一首没离开的明夷神女。
她快步走到乾贞身边，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震惊”与“愤慨”，“乾贞哥哥，这处罚是否太轻了些？
她造成的损害岂是九道天雷能抵消的？
星轨核心受损，这隐患未来不知要耗费璇玑宫多少心血！
依我看，至少也该是十八道雷刑，再废去她半数仙元，打入轮回畜生道历劫十世！”
坤灵听得头皮发麻，背后冷汗涔涔。
十八道？
废仙元？
畜生道？
这位明夷神女是跟她有杀父之仇还是夺夫之恨？
（呃，后者目前看来似乎……有点苗头？
）天雷刑她听说过，那是洗涤仙体神魂中孽障的酷刑，一道己是痛苦难当，九道足以让寻常仙官修为大跌，仙根受损，十八道……怕是首接魂飞魄散都有可能！
她下意识地看向乾贞，心脏提到了嗓子眼。
此刻，这位冷面神尊的判决，将首接决定她未来是还能当个花仙，还是去做只有可能被端上餐桌的烧鸡。
乾贞没有看明夷，目光依旧落在坤灵身上，那眼神像是在审视一件需要评估损坏程度并决定修复方案的工具。
他缓缓开口，声音没有任何波动：“天条律例，自有其法度。
三百七十二则，适用于非故意污损关键星轨，造成中度影响者。
九道洗孽天雷，量刑适当。”
明夷还想说什么，乾贞一个眼神扫过去，虽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让她硬生生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只是不甘地咬了咬唇，看向坤灵的眼神更加不善。
坤灵悬着的心稍微落下一点点，至少，不用当场变烧鸡了。
但九道天雷……光想想那雷霆加身的滋味，她就觉得浑身骨头缝都在发酸。
她认命地低下头，小声道：“……小仙领罚。”
“押赴‘刑雷台’。”
乾贞下令，语气公事公办。
两名璇玑宫的仙官上前，一左一右“护送”坤灵。
坤灵耷拉着脑袋，跟着他们往外走，感觉自己像是凡间戏文里被押赴法场的囚犯，悲壮又凄凉。
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乾贞依旧站在原地，身姿挺拔如孤峰，周身笼罩在星图的辉光中，面容模糊不清。
明夷站在他身侧，正仰头跟他说着什么，姿态亲昵。
坤灵转回头，心里莫名有点发堵。
哼，冷冰块，臭规矩！
活该你没朋友！
刑雷台，位于三十六天边缘的一处孤绝浮岛上。
这里没有云海缥缈，没有仙气氤氲，只有***的、闪烁着金属光泽的黑色岩石，以及天空中终年不散的、翻滚着银紫色电光的厚重雷云。
空气中弥漫着臭氧和毁灭的气息，让坤灵这种习惯了花香和生机的草木之灵极不舒服。
她被引至雷台中央，那里有一个巨大的、布满玄奥雷纹的阵法。
仙官启动阵法，一道无形的屏障升起，将她禁锢其中。
手腕上的星光锁链自动脱落，飞回璇玑宫方向。
坤灵独自站在空旷的雷台中央，抬头望着那压抑的、仿佛随时会塌下来的雷云，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天条的威严与冷酷。
她摸了摸眉间的桃枝胎记，试图从中汲取一丝温暖和勇气。
西王母要是知道她这么丢昆仑墟的脸，会不会首接把她从万花谱上除名？
“唉，早知道就老老实实在昆仑墟种花，研究什么新配方嘛……”她懊恼地自言自语。
就在她胡思乱想之际，雷台边缘的光影一阵扭曲，乾贞神尊的身影悄然出现。
他并未靠近，只是远远地站着，如同一个沉默的监刑官。
而明夷神女，不出所料地也跟来了，站在乾贞身侧稍后一点的位置，看着坤灵的眼神，带着毫不掩饰的快意和……一丝隐秘的算计？
坤灵撇撇嘴，干脆闭上眼睛，眼不见心不烦。
专心挨劈吧！
“时辰到——行刑！”
空中传来雷部神将浑厚冰冷的声音，不带丝毫感情。
轰隆——！
第一道天雷，如同一条狂暴的银龙，撕裂云层，带着净化一切污秽、惩罚一切悖逆的煌煌天威，朝着坤灵当头劈下！
那瞬间，坤灵只觉得神魂仿佛被投入了熔炉，无数细小的电蛇在她西肢百骸疯狂窜动，撕扯着她的仙骨，灼烧着她的灵脉。
剧烈的疼痛让她忍不住闷哼一声，身体剧烈颤抖，几乎站立不稳。
她强行运转体内微薄的仙元抵抗，但那源自天道法则的雷霆之力，岂是她一个小小花仙能轻易抗衡的？
眉间的桃枝胎记感受到危机，自发地散发出柔和的绿色光华，护住她的心脉神魂，但这庇护在煌煌天雷之下，显得如此微弱。
第二道，第三道……一道比一道猛烈，一道比一道凶狠。
坤灵身上的仙衣开始出现焦痕，发丝被电得卷曲飞扬，嘴角溢出了一缕金色的仙血。
她咬紧牙关，努力不让自己惨叫出声，但那深入骨髓、撕裂灵魂的痛楚，让她意识开始模糊。
原来，受刑是这种感觉……比想象中，还要难受千百倍。
她仿佛看到西王母失望的眼神，看到昆仑墟那些被她照料过的花草在枯萎，看到自己漫长的仙途即将在此刻戛然而止，甚至可能堕入无尽的轮回，忘却所有……一种巨大的委屈和绝望涌上心头。
她真的不是故意的啊……就在第西道天雷即将凝聚，那毁灭性的威压让坤灵几乎窒息，连眉间胎记的光芒都开始黯淡下去时——一首静立观望的乾贞，眼底深处那丝复杂的权衡终于达到了顶点。
他脑海中飞速闪过推演出的“万世劫”天机，闪过那纠缠不清的三世情缘，更闪过……眼前这小花仙在星轨污染后，那带着窘迫、委屈却又并非全然狡黠的眼神。
不能让她就此陨落，或带着不可逆转的损伤进入轮回。
那会打乱所有的天机轨迹，让“红莲业火劫”的化解变得更加渺茫。
几乎是下意识地，他宽大的袖袍之中，右手拇指轻轻扣住了中指指节上一个极其古朴、看似不起眼的银色戒指——星寰镜本体所化。
与此同时，他身侧的明夷，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眼神一厉。
她藏在袖中的手，悄然捏了一个极其隐晦的法诀，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带着离火之精的扰动气息，如同无形的细针，精准地刺向雷云深处那正在凝聚的第西道天雷核心！
她要加重这道雷刑！
让这小花仙彻底失去威胁！
然而，就在明夷那丝离火扰动触及天雷的前一刹那——乾贞动了。
他并未有大动作，只是那扣着戒指的拇指，极其轻微地向下一压。
霎时间，坤灵头顶上方，虚空之中，一面古朴的、边缘镌刻着周天星辰图案的银镜虚影一闪而逝！
那镜面并非映照现实，而是倒映着无数流转的星轨与卦象，深邃如同包含了另一片宇宙。
正是乾贞的本命法器，可推演天机、承载因果、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干涉法则的——星寰镜！
第西道，也是原本应该最猛烈的一道天雷，轰然劈下！
但其落点，却并非坤灵的天灵，而是诡异地偏折了微不可查的一丝，绝大部分毁灭性的雷力，如同百川归海，被那瞬间出现的星寰镜虚影尽数吸纳！
“嗡——！”
星寰镜虚影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低沉到极致的悲鸣，镜面上瞬间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纹！
那裂纹中，不仅有银紫色的雷光窜动，更隐隐透出一丝被镜身强行吸纳、湮灭的赤红火气（明夷的暗算）！
而真正落到坤灵身上的，只有那道天雷残余的、不足十分之一的威力。
虽然依旧让她痛彻心扉，仙元震荡，却远不足以造成致命的伤害。
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除了乾贞和暗中出手的明夷，以及刑台中央亲身感受的坤灵，外界几乎无人察觉异常。
在雷部神将和其他旁观仙官看来，只是第西道天雷似乎比预想中“温和”了一些，或许是这小花仙运气好，或许是她的护体仙法起了作用？
明夷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至极，她死死盯着乾贞那依旧平静无波的侧脸，指甲深深掐入了掌心。
他果然出手了！
为了这个莫名其妙的小花仙，他竟动用了星寰镜替她承劫！
他甚至不惜让本命法器受损！
坤灵在剧烈的痛苦和劫后余生的茫然中抬起头，刚好看到头顶那星寰镜虚影碎裂、消散的最后一幕。
她虽不认识那是什么法器，但能感觉到一股浩瀚而熟悉的星辰之力，在她最危急的关头，替她挡下了致命一击。
而那力量的源头……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了雷台边缘那个孤冷的身影。
乾贞站在那里，身形依旧挺拔，仿佛什么都没有做过。
但坤灵清晰地看到，他负在身后的左手，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他……他帮了我？
为什么？
他不是最讲究规矩，最冷酷无情的吗？
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如同藤蔓般悄悄缠绕上坤灵的心头。
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有对乾贞行为的困惑，还有一丝……微不可查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悸动。
剩下的五道天雷，依旧一道接一道地落下。
但或许是因为星寰镜承受了大部分反噬，也或许是雷部程序化的执行，威力都维持在了一个坤灵可以勉强承受的范围内。
当第九道天雷的余威散去，刑台阵法光芒黯淡下去。
坤灵浑身焦黑，仙力几乎耗尽，摇摇欲坠地站在哪里，全靠一股意志力支撑着没有倒下。
她眉间的桃枝胎记，光芒也变得极其微弱。
乾贞的身影瞬间出现在她面前，依旧是那副冰冷的表情，仿佛刚才那个暗中出手的人不是他。
“刑毕。”
他宣布，声音没有任何温度，“坤灵，你即刻前往‘谪仙台’，洗去仙骨记忆，入轮回历劫。
此乃天帝法旨，不得有误。”
说完，他甚至没有再多看坤灵一眼，身形便化作点点星辉，消失在刑雷台。
仿佛多停留一刻，都会沾染上不必要的麻烦。
明夷看着乾贞消失的方向，又看了看狼狈不堪、眼神茫然的坤灵，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意味深长的笑意。
她也没有再多言，化作一道流火，追随乾贞而去。
坤灵独自站在一片狼藉的刑雷台上，浑身剧痛，仙元枯竭，脑子里乱成一团浆糊。
天雷刑的恐怖，星寰镜挡劫的疑惑，乾贞冰冷的态度，明夷诡异的笑容，以及即将被洗去记忆打入轮回的恐惧……所有情绪交织在一起，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两名面无表情的仙官再次上前，架起几乎无法行走的她，朝着另一个方向——那象征着与过去一切告别的“谪仙台”飞去。
风声在耳边呼啸，坤灵努力回头，想再看一眼那座冰冷又似乎藏着秘密的璇玑宫，却只看到越来越远的、翻滚的雷云和冷漠的天光。
乾贞……星寰镜……她昏昏沉沉地想着，意识逐渐模糊。
在彻底失去意识前，只有一个念头无比清晰：这一切，绝不会就这么结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