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 年的夏天,热得邪乎。
日头挂在头顶,像个烧红的铁球,把泥土晒得裂开一道道细纹,蝉在院外的老槐树上扯着嗓子叫,聒噪得让人心里发慌。
我蹲在院角的苦瓜藤下,指尖无意识地抠着藤上粗糙的纹路,藤蔓爬满了半面院墙,深绿的叶子被晒得打蔫,藏在叶间的小苦瓜青青嫩嫩,却带着股挥之不去的苦涩味,像极了我此刻的心情。
“晓梅!
死丫头,蹲那儿干啥?
过来帮我把碗擦了!”
娘的声音从厨房传出来,带着惯有的硬朗,还裹着柴火的烟火气。
我慢吞吞地站起来,拍了拍裤腿上的尘土,走到灶台边时,正看见她手里攥着个粗瓷碗,抹布在碗沿上蹭来蹭去,磨得 “滋滋” 响。
碗沿被她擦得发亮,映出她皱着的眉头。
灶台上还留着午饭的残迹,一碗没吃完的咸菜,半锅玉米糊糊,空气里飘着淡淡的霉味 —— 天太热,饭菜放不住。
我拿起另一个碗,刚要动手,娘突然开口了,语气斩钉截铁,没有半点商量的余地:“李家拿不出 8.8 万彩礼,这婚就别想了。”
“哐当” 一声,我手里的粗瓷碗掉在灶台上,幸好没碎,只是碗里剩下的一点玉米糊糊溅了出来,洒在我的蓝布褂子上,黏糊糊的。
我慌忙去捡,指尖攥住碗沿,力道太大,粗糙的瓷面硌得指腹生疼,可我却像没知觉似的,脑子里 “嗡” 的一声,瞬间被李伟的影子填满了。
8.8 万。
这三个字像三块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心上。
我怎么也忘不了,昨天晚上,李家托媒人来家里说亲,娘把媒人堵在门口,张口就报出了这个数。
媒人愣了半天,搓着手说:“嫂子,李家那情况你也知道,李伟他爹常年卧病在床,家里就靠他打零工赚钱,哪拿得出这么多?”
娘当时就翻了脸,叉着腰骂:“拿不出就别想娶我闺女!
我周晓梅长这么俊,1 米 68 的个子,不是嫁不出去的破落户!
8.8 万,一分都不能少,少了就是看不起我们老周家!”
媒人灰溜溜地走了,我躲在窗帘后面,看着她的背影,心里像被刀割一样疼。
而现在,娘的话再次响起,那些被我强行压下去的画面,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在我脑子里疯狂盘旋,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得可怕。
那是三个月前,李伟带我去县城。
他刚在工地赚了点钱,攥着那叠皱巴巴的钞票,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晓梅,我带你去开开眼界。”
我们去了县城最好的酒店,房间里铺着雪白的床单,还有能洗澡的浴缸。
李伟笨拙地打开热水器,热水哗哗地流,他红着脸说:“我也是第一次住这么好的地方。”
我看着他局促的样子,忍不住笑了,他却突然抱住我,嘴唇滚烫地贴了上来。
那是我们第一次那么亲密。
他的手有些粗糙,带着工地上磨出的茧子,却温柔得不像话。
我们在浴缸里放水,水温刚刚好,他抱着我坐在水里,水花溅得满地都是,我们像两个孩子似的,在水里嬉戏打闹。
他挠我的痒痒,我笑得喘不过气,抱着他的脖子,在他耳边说:“李伟,我想嫁给你。”
他吻着我的额头,声音哽咽:“晓梅,等我赚够钱,一定风风光光娶你。”
然后,我们滚倒在雪白的床单上。
他的动作带着青涩的急切,却又小心翼翼,仿佛我是易碎的珍宝。
窗外的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来,落在他汗湿的背上,勾勒出他结实的线条。
我抱着他,感受着他的温度,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这辈子,就是他了。
那些画面太清晰了,清晰到我能闻到酒店里淡淡的香水味,能感受到水的温度,能想起他吻我时的力道,能回味到那种撕心裂肺的快乐和幸福。
可现在,娘的话像一盆冰水,浇灭了所有的幻想。
“8.8 万,” 我喃喃地重复着这三个字,指尖死死地攥着衣角,布料都被我捏得变形,尖锐的痛感从指尖传来,我低头一看,原来衣角的线头己经深深嵌进了指甲缝里,掐得肉都破了,渗出血丝来。
可我一点都不觉得疼,心里的疼比这厉害一万倍。
“发什么呆?”
娘见我不动,推了我一把,“跟你说话呢,听见没有?
李家拿不出钱,这门亲事就算了!
我己经托媒人给你物色好了,隔壁镇的陈秋志,家里有三间瓦房,人老实,昨天媒人带他来见过了,你也看见了,模样周正,对你也上心,比那个穷小子李伟强多了!”
陈秋志?
我脑子里浮现出那个男人的样子。
昨天他来家里,穿了件洗得发白的的确良衬衫,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却还是遮不住骨子里的局促。
他给我递水的时候,手都在抖,不敢看我的眼睛,耳根红得像要滴血。
他是个老实人,娘没说错。
可我对他没有一点感觉,看到他,我脑子里想的全是李伟。
想李伟笑起来时眼角的细纹,想他干活时汗流浃背的样子,想他偷偷塞给我煮玉米时,眼里的温柔。
“娘,我不嫁陈秋志,” 我抬起头,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却异常坚定,“我只想嫁李伟。”
“你敢!”
娘把手里的抹布往灶台上一摔,声音陡然拔高,“周晓梅,你是不是被那个穷小子灌了迷魂汤?
我告诉你,这事由不得你!
李家拿不出 8.8 万,你就别想跟他!
我们老周家养你这么大,供你读书,不是让你去跟个穷光蛋受苦的!”
“8.8 万,8.8 万,” 我看着娘激动的脸,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娘,感情是能用钱衡量的吗?
我和李伟是真心相爱的!”
“真心值几个钱?”
娘冷笑一声,伸手抹了抹我的眼泪,动作却一点都不温柔,“真心能当饭吃?
能给你盖瓦房?
能给你弟弟交学费?
晓梅,你清醒点!
女人这一辈子,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找个有钱的、老实的,才能过安稳日子!
李伟那小子,除了一张嘴会说,还有啥?
他能给你 8.8 万彩礼吗?
他能给你幸福吗?”
弟弟的学费。
这西个字像一根针,狠狠扎在我的心上。
我弟弟今年要上高中了,学费要好几千,家里的田地收成又不好,爹的腰不好,干不了重活,家里的开销全靠娘做点零活维持。
我知道,娘不是真的贪财,她是想让我过得好,也是想借着我的彩礼,给弟弟凑学费。
可我怎么办?
我不能放弃李伟,也不能不管这个家。
“娘,再给李伟一点时间,” 我哭着哀求,“他说了,他会去城里打工,他会赚够钱的,再给他半年,不,三个月,他一定能凑够 8.8 万!”
“哼,三个月?”
娘撇了撇嘴,眼神里满是不屑,“他要是能赚够,早就赚了!
我告诉你,没门!
我己经跟陈家说好了,下月初就定亲,你要是敢不答应,我就死在你面前!”
娘的话像一道惊雷,炸得我头晕目眩。
我踉跄着后退一步,靠在冰冷的土墙上,土墙的凉意透过薄薄的衣料传过来,让我打了个寒颤。
我想起了李伟送我的那根红绳,他说,那是他在庙门口求的,能保平安。
我一首把它系在手腕上,睡觉都舍不得摘下来。
现在,红绳硌得我的手腕生疼,像一道枷锁,困住了我,也困住了我和李伟的爱情。
“晓梅,听娘的话,” 娘的语气软了下来,拉着我的手,她的手很粗糙,布满了老茧,“陈秋志是个好男人,虽然木讷了点,但心眼实,不会亏了你。
你嫁过去,有瓦房住,有饭吃,不用跟着李伟在工地上风吹日晒,这不好吗?”
我摇着头,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不停地往下掉。
不好,不好,我一点都不想要这样的生活!
我想要的,是和李伟一起,哪怕住土坯房,哪怕吃糠咽菜,只要能和他在一起,我就觉得幸福。
可现实呢?
现实是 8.8 万的彩礼,是弟弟的学费,是娘的以死相逼。
我突然想起了李伟昨天晚上给我打的电话。
他在电话里,声音带着哭腔:“晓梅,我知道你娘要 8.8 万,我现在只有 3 万,是我攒了一年的积蓄,我己经跟工头说了,我要去加班,我要去干最苦最累的活,我一定能凑够钱的,你等着我,好不好?”
我当时在电话里哭着说:“李伟,我等你,我一定等你。”
可现在,娘根本不给我等的机会。
“我不管,” 我咬着牙,擦干眼泪,看着娘的眼睛,“我就要等李伟,除非他亲口说放弃,否则我不嫁任何人。”
娘被我气得浑身发抖,抬手就要打我,可手举到半空中,却又停住了。
她看着我,眼里满是失望和痛心:“周晓梅,你真是个不孝女!
你要气死我吗?”
就在这时,爹从外面回来了。
他扛着锄头,身上沾满了泥土,脸上带着疲惫。
看到我们娘俩剑拔弩张的样子,他皱了皱眉头:“咋了?
又吵啥呢?”
“你问问你闺女!”
娘指着我,声音又开始拔高,“李家拿不出 8.8 万彩礼,我给她找了陈秋志,她死活不答应,非要跟那个穷小子!
你说气人不气人!”
爹放下锄头,走到我面前,他的眼神很严厉,却又带着一丝无奈:“晓梅,你娘说得对,李伟那孩子是不错,可他家条件太差了,你嫁过去会受苦的。
陈秋志家条件好,人也老实,你嫁过去,日子能安稳点。”
“爹,我不怕受苦,” 我看着爹,眼泪又掉了下来,“我就想跟李伟在一起,我们是真心相爱的。”
“真心能当饭吃吗?”
爹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掏出旱烟袋,慢悠悠地装烟,“你弟弟下个月就要交学费了,家里拿不出钱。
陈家说了,只要你答应定亲,他们先给 3 万彩礼,剩下的结婚时再给。
这钱,能给你弟弟交学费,还能给你爹我治治腰。
晓梅,你就当是为了这个家,委屈一下自己,行不行?”
为了这个家。
这五个字像一座大山,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我看着爹佝偻的背影,看着娘布满皱纹的脸,看着灶台上那碗没吃完的咸菜,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又酸又疼。
我知道,爹和娘都是为了我好,为了这个家好。
可他们不知道,我的心,早就给了李伟。
让我嫁给一个不爱的人,和让我死,有什么区别?
“我……” 我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可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
我看着院角的苦瓜藤,那些青青的小苦瓜,在烈日下显得那么可怜,就像我一样,明明带着满心的甜,却被现实逼得满是苦涩。
脑子里又浮现出和李伟在酒店里的画面。
他抱着我,在我耳边说:“晓梅,等我们结婚了,我就给你盖一间大瓦房,院子里种满你喜欢的花,我每天都给你煮玉米吃,好不好?”
我当时笑着点头,说:“好,我等你。”
可现在,这个约定,还能实现吗?
8.8 万,对于一个普通的农村家庭来说,无疑是一笔巨款。
李伟他,真的能凑够吗?
就算他能凑够,娘会真的答应吗?
我不敢想,也不愿意想。
“你好好想想吧,” 爹点燃旱烟,抽了一口,烟雾缭绕中,他的脸显得有些模糊,“陈家那边还等着回话呢,我给你三天时间,三天后,你必须给我一个答复。”
爹说完,就扛着锄头进了屋。
娘看了我一眼,没再说话,拿起灶台上的碗,继续擦了起来,只是动作比刚才更用力了,仿佛要把所有的怒气都发泄在碗上。
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阳光晒得我头晕眼花,可我却感觉不到丝毫的暖意。
手腕上的红绳硌得我生疼,指甲缝里的伤口还在渗血,可这些疼,都比不上心里的万分之一。
8.8 万彩礼,像一道无法跨越的鸿沟,横在了我和李伟之间。
我该怎么办?
是为了这个家,嫁给陈秋志,放弃我心爱的人?
还是为了爱情,和家里决裂,等着李伟凑够彩礼?
院子里的蝉还在不停地叫着,那声音越来越聒噪,像无数根针,扎在我的心上。
我看着院角的苦瓜藤,眼泪又一次掉了下来,滴在脚下的泥土里,瞬间就被晒干了,没有留下一点痕迹,就像我和李伟的爱情,难道也要这样,被现实晒干,不留一点痕迹吗?
不,我不能放弃。
我在心里对自己说,李伟,你一定要加油,一定要凑够钱,我等你,我一定会等你。
可我也知道,这个等待,充满了未知和艰难。
三天的时间,太短了。
李伟他,能创造奇迹吗?
我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疼痛让我保持着最后一丝清醒。
我看着厨房的方向,看着爹娘的背影,心里充满了矛盾和挣扎。
这 8.8 万彩礼,到底会把我的人生,引向何方?
我不敢想象,却又不得不去面对。
院角的苦瓜藤,还在顽强地生长着,即使在烈日下,也没有放弃攀爬。
而我,也能像它一样,在困境中,守住自己的初心吗?
我不知道答案,只知道,我的人生,从这一刻起,被这 8.8 万彩礼,彻底改变了方向。
而我和李伟的爱情,也将在这场现实的考验中,接受最残酷的洗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