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翳低垂,天光晦暗。
夏末的雨,绵密如扯不断的旧絮,将钱塘西苑的临时行辕笼罩其中,宛如一叶孤舟,泊于无边的水幕里。
雨水浸透了乌瓦,漫过青石阶,将远山的轮廓晕成一片朦胧的湿墨。
檐角的水声滴答,不疾不徐,固执地将时间拉得粘稠而漫长。
这处原本清雅的园囿,如今被雨气和肃杀重重裹挟。
数日前,大司马桓玄的车驾悄然抵达。
名义上是巡视东南漕运与财赋,但能跻身这间议事堂的幕僚们都心知肚明:荆州根基稳固,主公却突然亲临这距离建康不远不近的钱塘,京畿方向,必有风起青萍之末的动向。
议事堂内,门窗紧闭,仍挡不住沁骨的湿冷。
湿冷沁骨,昏黄是这里唯一的色调——几盏乌金兽首灯长明,吐出的光晕与从窗隙渗入的微弱天光苦苦角力,在墙壁上投下幢幢摇曳的暗影。
檀木长案后,桓玄的身影几乎完全隐没在昏暗之中,与背后墨玉屏风上那只狰狞盘踞的狴犴图腾浑然一体。
他身着一袭厚重的墨色缂丝深衣,宽大的袍袖层叠垂落,纹丝不动。
衣料上用玄黑丝线织出的隐秘云螭暗纹,仅在灯下折射出幽微的、金属般的冷光。
墨玉冠簪束住他一丝不苟的乌发,衬得面容清癯冷冽,眉目间凝着一重终年不化的寒霜,仿佛外界这缠绵的阴郁与潮寒,丝毫无法侵入他周身三尺之内。
案头,静静摊开着一卷刚刚由荆州亲信斥候拼死送回的秘密文书。
羊皮纸的卷轴边缘,还沾着些许未能完全拭去的泥渍,带着一路而来的风尘与潮气。
他的动作很缓。
苍白的手指拾起案上的玄玉镇纸,那动作轻缓得近乎温柔,然后才不疾不徐地压住密报的一角。
玉与檀木相触,未发出一丝声响。
接着,他屈起一指,用指节在案面上极轻地叩了一下。
“嗒。”
一声清冷短促的轻响,混在绵密的雨声里,却像重锤砸在堂下众人的心口。
幕僚们肩颈的线条应声绷紧。
一人喉结滚动,咽下无声的惊悸。
另一人宽袖下的指尖掐进掌心,试图止住战栗。
他们盯着自己鞋尖前那片被灯光晕湿的地面,额间渗出的冷汗与空气中的湿冷交织,冰得人脏腑都在微微抽搐。
那近乎温柔的动作里,淬出的寒意比窗外的雨更刺骨。
空气凝固了。
只剩下灯芯偶尔爆裂的轻微“噼啪”声,以及窗外那无休无止、令人心烦意乱的绵密雨声。
“建康……呵。”
桓玄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像一块骤然投入死寂深潭的玄冰,砸得每个人心头发颤,每个字都带着千钧般的冷重。
“刘寄奴,倒是不甘寂寞了。”
他并未抬头,目光依旧停留在那份密报上,唇角似乎弯起一丝极淡的、意味不明的弧度,仿佛在欣赏一幅极有趣的山水画,而非决定着千里之外可能掀起的惊涛骇浪,以及无数人的生死荣辱。
侍立下首的记室参军谢怀安,身着一袭近乎透明的月白吴绡单衣,轻薄如雾的衣料随着呼吸微微起伏,仿佛拢住了一捧静谧的清辉。
灯影摇曳,勾勒出他沉静如玉的侧脸轮廓,在幽暗处自有莹然之气。
他目光低垂,屏息凝神,却敏锐地捕捉到主公捻动密报的指节因某一瞬的发力而骤然泛出的冷白。
那份由斥候拼死送出的密报,内容他己略知一二——刘裕借剿匪之名,频频调动亲信兵马,更将大批粮秣军械悄然运往建康城外几处隐蔽仓廪。
此举虽刻意低调,然在此风雨飘摇之际,于己牢牢掌控中枢的桓玄眼下,每一丝异动,都无异于星火,足以燎原。
“主公,”一位年长的幕僚鼓起勇气,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刘裕此举,其心叵测!
粮秣输送之地,距京畿重镇石头城不过咫尺,其意恐在……恐在何为?”
桓玄终于抬起眼皮,那目光像淬了寒冰的刀锋,淡淡扫过说话之人。
老幕僚的声音戛然而止,如同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
未尽之语硬生生咽了回去,只余下微微哆嗦的唇瓣,和瞬间煞白的脸色。
堂内温度骤降。
众人噤若寒蝉,连窗外的雨声都似乎被这无形的威压逼退了几分。
在这片令人窒息的寂静中,桓玄的嘴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
“无非是觉得翅膀硬了,”他语气平淡,却字字如冰珠坠地,“想试试这江东的风,还听不听得懂他的声响。”
随手将密报丢在案上,纸张与光滑的檀木桌面摩擦,发出“沙”的一声轻响。
那声响不大,却像重锤,沉沉敲在每个人的心头。
谢怀安的目光,下意识地随着那份被掷于案上的密报移动。
纸张的一角因这随意的动作微微卷起,露出了边缘一处不起眼的空白。
就在那里,几行极小、墨色尤新的蝇头小楷,猝不及防地,撞入了他的视线。
那字迹——清瘦秀逸,风骨天成,初看只觉得工整,但细看那转折勾捺之间,却带着一种独特的、仿佛幽兰破雪而出的韧劲与峭拔。
他的呼吸几不可察地微微一滞。
心跳,仿佛在那一刻漏跳了一拍,随即,是更沉重、更缓慢的搏动,一下,又一下,沉沉撞击着胸腔。
一丝冰冷而尖锐的熟悉感,毫无征兆地掠过心头,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
就在这失神的刹那,窗外连绵的雨声忽然变得遥远,议事堂内摇曳昏黄的灯火也朦胧起来,仿佛隔了一层看不见的纱。
一股若有似无的、清冷的墨香,似乎穿透了时空,与记忆中某个早己泛黄的片段悄然重合——那似乎也是这样一个潮湿的夜晚,灯火或许更为温暖柔和,静静流淌在铺开的宣纸上,映照着两个挨得极近的身影。
……许多年前,他曾与人无数次并肩临摹前人名帖,在横竖撇捺间揣摩笔意,感受笔墨与心神的交融。
最难忘是那人,在书写特定笔画时,总在转折处带出一种独特的笔势——初时含蓄内敛,力道蕴藏,行至末梢,却倏然灵巧上扬,带着几分不肯屈就的峭拔风骨,如同幽谷兰草,于静谧中骤然绽放清姿。
此刻,眼前这密报边缘,清瘦秀逸的字迹,其转折间的力道、节奏与那份独特的笔意,竟……如出一辙。
耳边似乎还萦绕着一缕极轻的笑语,具体说了什么,早己被十余年的岁月磨平了棱角,模糊不清。
唯独那份并肩研墨时心照不宣的专注,那份在笔画使转间默默契合又暗自较劲的亲近与难以言说的悸动,如同深埋的种子,在此刻,被这意外的发现猛然撬开了一道缝隙,带着陈年旧梦的潮湿气息,穿越漫长光阴,与眼前这冰冷肃杀的公文书信,无声无息地重合。
是他记忆出了差错,产生了荒谬的错觉?
还是时光,真的开了一个如此残酷而诡谲的玩笑?
他猛地惊醒,一股寒意自脊椎窜起。
强迫自己的视线不着痕迹地移开,落回自己脚前那片被灯光切割得明暗交错的地面,仿佛那里有着无穷的奥秘。
垂在袖中的指尖,却无意识地收拢,触到了掌心一丝冰凉的湿意。
这感觉来得太诡谲,太不合时宜。
像一颗投入古井的石子,在他看似平静无波的心湖深处,激荡起层层叠叠、难以平息的无形涟漪。
那模糊的感知与眼前这冰冷字迹的关联,如同水中倒影,一触即散,虚无缥缈,却又真切地扰乱着他素来镇定的方寸。
无数的疑问与揣测,如同暗流瞬间涌上心头,又被他以强大的意志力强行按捺下去。
此刻,在此地,在这位洞察秋毫、威势日重的主公面前,任何一丝细微的情绪涟漪,都可能被敏锐地捕捉,进而被放大为不可预测的、甚至是致命的波澜。
他垂下眼睑,将所有翻腾汹涌的思绪,严密地封锁于一片沉静如水、温润如玉的面色之下。
唯有内心深处那根名为警惕的弦,在这一刻,悄然绷紧至极致。
“怀安?”
桓玄低沉的声音如同惊雷在耳畔炸响。
谢怀安浑身一凛,瞬间从滔天巨浪般的思绪中挣脱出来,后背惊出一层冷汗。
他猛地抬头,发现桓玄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正落在自己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他应声躬身,姿态恭谨,语音竭力维持着一贯的平稳与清润,唯有袖中那微凉且略显僵硬的指尖,在无声地提醒着他方才那片刻的失态与内心的波澜。
“依你看,”桓玄的手指轻轻点在那份仿佛带着灼人温度的情报上,语气平淡无波,“刘寄奴这‘剿匪’,剿的是哪路神仙?
嗯?”
那最后一个音节,轻轻落下,不带丝毫重量,却让堂内本己紧绷的空气,骤然又绷紧了几分,几乎到了断裂的边缘。
所有或明或暗的目光,连同那无声弥漫、无处不在的威压,悄然汇聚于谢怀安一身。
窗外的雨声,不知何时变得急切起来,噼里啪啦地敲打着屋顶的瓦砾,也仿佛一下下,重重敲打在他骤然收紧的心弦上。
那惊鸿一瞥、带来冰冷熟悉感的字迹,在此刻这无声的拷问与汇聚的压力下,愈发显得诡谲莫测,如同在错综复杂、关乎生死存亡的棋局上,凭空落下的一着无法理解的闲子,看似无关紧要,却隐隐牵动着更深、更远的未知与杀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