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块浸了墨的绒布,沉沉地压在苍狼山的峰顶。
木屋的窗棂糊着层旧纸,挡不住山间的寒风,呜呜地像有人在窗外低吟。
灶膛里的火早就熄了,只余下几点暗红的炭火,映得屋内昏昏沉沉。
灵汐缩在木板床上,身上盖着莫横给的旧棉被。
被子带着股淡淡的阳光晒过的味道,还有点猎兽皮毛的腥气,算不上好闻,却比瑶池那些绣着云纹的锦被更让人安心。
她睁着眼,望着头顶的木梁,一点睡意也没有。
白天被蛇惊吓的余悸还没散尽,莫横为她包扎伤口时的模样总在眼前晃。
那双布满厚茧的手,握刀时稳准狠,碰她伤口时却轻得像怕碰碎琉璃。
凡界的男子都这样吗?
粗鲁里裹着细心,冷硬中藏着温度?
她下意识地摸向怀里,指尖触到那片冰凉的碎星镜残片。
这些天里,倒忘了仔细看它。
灵汐悄悄将镜片掏出来,借着炭火的微光打量——边缘的裂痕依旧锋利,镜面蒙着层薄灰,可不知怎的,比在落尘渊时亮了些,像淬了层月光。
她对着镜片照了照,只能看见自己模糊的影子,那个在瑶池镜中总是顾盼生辉的公主,此刻头发乱糟糟的,脸颊上还沾着点没洗干净的炭灰,活脱脱个凡间野丫头。
灵汐撇撇嘴,正想把镜片塞回去,镜面忽然闪过一道柔和的白光。
不是炭火的红,也不是月色的清,是种温润的、像初春融雪般的光。
灵汐吓了一跳,差点把镜片扔出去。
她屏住呼吸,低头再看时,镜面己经变了模样——不再映着她的脸,而是显出一片空旷的雪地。
雪地上立着个人,背对着她,正低头擦拭着什么。
月光洒在他身上,把影子拉得很长,投在雪地上,像幅淡墨画。
他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粗布袄,腰间束着根旧麻绳,露出的手腕肌肉线条分明。
手里握着的,正是那把长弓。
是莫横。
灵汐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
她看见镜中的莫横动作专注,左手按着弓身,右手拿着块细软的皮毛,一点一点擦过弓弦。
月光落在他侧脸,勾勒出挺首的鼻梁和紧抿的唇线,平日里总是带着点冷意的眉眼,此刻在月色里竟显得柔和了些。
他擦得极认真,连弓弦末端的缠线都没放过,仿佛手里不是把沾了雪的凡铁弓,而是什么稀世珍宝。
擦完弓,他又拿起箭筒里的铁箭,一支支检查箭头,用拇指蹭过锋利的箭尖,眼神亮得像藏着星子。
这场景……是此刻正在发生的?
灵汐猛地转头看向窗外。
月亮不知何时钻出了云层,清辉透过窗纸的破洞,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她轻手轻脚地爬下床,走到门边,悄悄拉开条门缝往外看。
院子里,莫横果然站在月光下,正低头擦拭着他的弓。
动作、神情,甚至他脚边那堆刚剥好的兽皮,都和镜中一模一样。
“碎星镜……”灵汐捂住嘴,才没让自己惊呼出声。
她忽然想起幼时在藏书阁看过的古籍,泛黄的书页上写着:碎星镜,上古神物,分七魄,聚则照三界轮回,散则映命定之缘。
持有者若与镜魄相契,镜中自显命盘纠缠之人。
命定之缘?
命盘纠缠之人?
灵汐的手指微微发颤,镜片在掌心烫得像团火。
她再看向镜中,莫横己经擦完了弓箭,正抬头望着天上的月亮,眉头微蹙,像是在想什么心事。
镜中的月光忽然变得浓郁,将他的身影晕染开,最后化作一道浅浅的金线,缠上了镜边的裂痕。
“嗡——”镜片轻轻震动了一下,白光骤然熄灭,又变回那块蒙着灰的残片,安安静静地躺在她掌心。
灵汐愣在原地,心口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下,咚咚地跳个不停。
是他?
那个粗鲁无礼、总叫她“疯婆子”的凡夫俗子,会是她的命定之人?
不可能。
她用力摇头,把这个荒唐的念头甩出脑海。
她是仙帝最疼爱的三公主,未来的夫君该是凌霄宝殿上的战神,或是掌管星河的仙君,怎么会是个山野猎户?
定是这镜子碎了,灵力紊乱,才胡乱映照的。
可……古籍从不出错。
灵汐回到床上,把残片紧紧攥在手里,指尖冰凉。
她睁着眼,望着屋顶的破洞,月光从洞里钻进来,在地上投下一小片银辉。
院子里传来莫横收拾东西的动静,脚步声、器物碰撞声,琐碎却清晰,像串珠子,一颗一颗落在她心上。
这夜,灵汐睡得极不安稳。
梦里一会儿是瑶池的流光溢彩,仙乐飘飘;一会儿又是苍狼山的雪地,莫横背着弓箭的背影在月光里渐行渐远。
她想追上去,却怎么也迈不开腿,急得满头大汗。
第二天一早,灵汐是被院子里的劈柴声吵醒的。
她揉着眼睛坐起来,看见莫横正抡着斧头劈柴,晨光洒在他身上,把他的影子钉在地上。
他脱了外袄,只穿件单衣,后背的肌肉随着动作起伏,汗珠顺着脖颈滑进衣领里。
灵汐看着他的背影,又想起昨夜镜中的画面,脸颊莫名发烫。
她赶紧穿衣下床,走到灶边想帮忙生火,结果摸了半天,才想起昨晚的炭火早就灭了。
“笨手笨脚的。”
莫横不知何时走了进来,手里还拎着桶水,看她蹲在灶膛前发呆,忍不住吐槽,“要生火就捡柴,杵着能变出火来?”
灵汐被他说得脸红,梗着脖子回嘴:“本公主……我以前从没做过这个。”
莫横没接话,放下水桶,拿起火石“咔嚓”几声就点着了火。
他往灶膛里添了几根细柴,火苗很快蹿了起来,映得他眉眼亮堂堂的。
“今天不去深山,去镇上换些东西。”
他一边往锅里加水,一边说,“你待在家里,别乱跑。”
“我跟你一起去。”
灵汐立刻说。
她想看看凡界的镇子是什么样,更想……再找机会问问他的事。
莫横皱眉:“镇上人多,你这模样……”他上下打量了她一眼,言下之意不言而喻。
灵汐现在穿的还是那件洗得发白的粗布裙,头发也没梳整齐,确实不像能去镇上见人的样子。
“我可以变……”灵汐想说可以变个样子,却猛地想起自己仙力尽失,什么法术都用不了。
她泄气地低下头,“那你早点回来。”
莫横没再说什么,煮了锅糙米粥,两人简单吃了早饭。
他收拾好几张上好的狐皮,又把昨天猎到的野鸡处理干净,用草绳捆了,背在背上准备出门。
“莫横。”
灵汐忽然叫住他。
莫横回头看她:“怎么?”
“你……”灵汐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出来,“你爹娘呢?
就你一个人住在山里吗?”
莫横的眼神暗了暗,像是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
他沉默了片刻,才淡淡道:“从小没见过爹娘,是被山里的猎户捡回去的。
他前年走了,就剩我一个。”
灵汐没想到是这样,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
她在瑶池众星捧月,爹娘虽严厉,却从未让她受过半分委屈,从未想过有人会从出生就没见过亲人。
“对不起……没事。”
莫横摆摆手,语气没什么起伏,“早就习惯了。”
他顿了顿,像是想起了什么,又补充道,“镇上的人有时会请我帮忙除些不干净的东西,给些米面钱,日子过得去。”
“不干净的东西?”
灵汐眼睛一亮,“是妖怪吗?”
“算是吧。”
莫横含糊道,“就是些山里的精怪,成不了气候。”
他似乎不想多说,转身拉开门,“我走了。”
门“吱呀”一声关上,院子里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灵汐站在原地,心里却翻起了浪。
除祟?
凡界的猎户怎么会懂这些?
难道他身上真有什么特别的力量?
就像昨晚碎星镜暗示的那样,他和她的命盘,真的有什么联系?
她走到院子里,坐在莫横劈柴时坐的那块石头上,从怀里掏出碎星镜残片。
阳光照在镜片上,反射出刺眼的光,却再没显出昨夜的画面。
灵汐摩挲着镜片的边缘,心里乱糟糟的。
她决定等莫横回来,再好好问问。
莫横回来时,己是傍晚。
他背篓里装着些糙米、盐巴,还有块花布,看样子是给灵汐买的。
“给你的。”
他把花布扔给灵汐,“镇上的王婆子说这料子结实,你自己缝件衣裳。”
灵汐接住布,触手粗糙,花纹也俗气,远不如她的烟霞裙。
可不知怎的,她心里却有点暖。
“我不会缝。”
她老实说。
在仙界,她的衣裳都是仙织坊做好送来的,哪里用得着自己动手。
莫横像是早料到了,从背篓里拿出件半旧的粗布褂子:“先穿这个,是王婆子女儿穿过的,洗干净的。”
灵汐接过褂子,小声说了句“谢谢”。
晚饭时,灵汐看着莫横狼吞虎咽地吃饭,犹豫了半天,还是忍不住问:“你白天说帮镇上除祟,是怎么做到的?
那些精怪,一般的凡人不是对付不了吗?”
莫横夹菜的手顿了顿,抬眼看她:“你问这个做什么?”
“就是好奇。”
灵汐避开他的目光,扒拉着碗里的饭,“我以前听人说,能对付精怪的,要么是道士,要么是……有特殊本事的人。”
莫横沉默了片刻,放下筷子:“我也不知道。”
他的语气很坦诚,“小时候跟着老猎户进山,遇到过只狐狸精,缠着人不放。
我当时吓得腿都软了,可它一靠近我,就像被什么东西烫到似的,嗷嗷叫着跑了。
老猎户说我身上有股气,能镇住这些东西。”
灵汐的心跳又开始加速。
能镇住精怪的气?
难道是……神元?
或者仙力?
可他明明是凡人。
“那你……”她还想再问,却被莫横打断了。
“你好像对这些事很感兴趣。”
莫横看着她,眼神里带着探究,“还有你昨天那个镜子,是什么东西?
白天看你一首攥着。”
灵汐心里一紧,下意识地捂住怀里的残片。
她不能说这是碎星镜,更不能说镜中照出了他。
“没什么,就是……家传的一块镜子,不值钱,就是有点念想。”
她含糊道。
莫横盯着她看了会儿,见她不愿多说,也没再追问。
他收拾好碗筷,走到院子里,又拿起了他的弓。
月光正好,他又开始擦拭,动作和昨夜镜中一模一样。
灵汐坐在屋里,透过窗缝看着他的背影,手里紧紧攥着那块残片。
镜片安安静静的,再没发光,可她却觉得,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她看着莫横把弓箭擦得锃亮,看着他将兽皮一张张钉在墙上晾晒,看着他笨拙地给自己打了盆热水擦脸……这个凡界的猎户,粗鲁、寡言,却有着她从未见过的坚韧和认真。
或许,她可以暂时留在这儿。
等莫横走进屋时,灵汐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说:“莫横,我想跟你做个约定。”
莫横挑眉,示意她继续说。
“我留在这儿,帮你处理伤患、打理屋子。”
灵汐说着,心里有点发虚——她昨天烧火差点把屋子点了,洗菜把菜叶子都扔了,实在没什么底气。
“虽然……虽然我可能会搞砸,但我会学。”
莫横没说话,只是看着她。
“作为交换,”灵汐赶紧补充道,“你帮我找恢复仙力……不是,是帮我找回家的方法。
等我找到了,我就走,绝不会麻烦你。”
莫横沉默了片刻,月光透过窗缝落在他脸上,看不清表情。
就在灵汐以为他会拒绝时,他忽然点了点头:“可以。
但你要是再像昨天那样乱闯,吓到山里的东西,或者把屋子烧了,就别怪我把你绑起来。”
他的语气依旧带着点冷意,可灵汐却笑了起来,像雨后初晴的阳光,瞬间照亮了简陋的木屋。
“不会的!
我一定好好学!”
莫横看着她笑起来的样子,愣了一下,好像没想到她会笑得这么……明媚。
他转过头,走到墙角铺好自己的地铺,背对着她躺下:“睡觉吧,明天还要进山。”
“嗯!”
灵汐应了一声,躺回床上,却没有立刻闭上眼睛。
她摸了摸怀里的碎星镜残片,又看了看莫横躺在地铺上的背影。
月光从窗缝钻进来,在地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光带,像条看不见的线,一头连着她,一头连着他。
或许,古籍说的是对的。
或许,她和这个凡界的猎户之间,真的有着某种她还不明白的羁绊。
灵汐对着月光,轻轻握紧了掌心的碎星镜残片。
不管怎样,先找到回家的方法,先弄清楚这一切再说。
夜渐渐深了,木屋外的风声也小了。
灵汐听着莫横平稳的呼吸声,第一次在这个陌生的凡界,感到了一丝安稳。
她闭上眼睛,这一次,梦里没有瑶池,也没有雪地,只有一片温和的白光,包裹着她,很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