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见阿月,是在三月的邙山。
彼时我刚追完一只偷了贡品的狐狸,弓弦还绷在指节上发烫,就听见断崖边传来细碎的呜咽。
拨开半人高的迎春花丛时,我看见个穿月白裙的姑娘正蹲在那里,指尖轻轻拂过一株蔫蔫的野草,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砸在土粒上洇出小坑。
“姑娘,这荒山野岭的,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我把弓箭背到身后,尽量让声音听起来温和些。
她抬头时,我竟忘了该说什么。
那双眼睛太亮了,像把揉碎的月光全装在里面,可此刻蒙着水汽,又像含着一汪要溢出来的春泉。
她咬着下唇摇摇头,半晌才小声开口:“它快死了……这是我阿娘种的最后一株玫瑰,我找了三个月才找到。”
我这才看清,她手里护着的哪是什么野草,分明是株只剩两片叶子的玫瑰藤,茎秆细得像棉线,在风里抖得厉害。
“玫瑰?”
我蹲下来仔细瞧,“邙山常年刮北风,土层又薄,怎么养得住这娇贵东西?”
“可它是阿娘留给我的念想。”
她把玫瑰往怀里拢了拢,裙摆扫过地面的石子,“阿娘说,玫瑰开的时候,就会有人带着真心来见我。
可现在……”她的声音越来越轻,最后几个字几乎要被风吹散。
那天我把随身携带的水囊给了她,又教她用松针护住玫瑰的根须。
她告诉我她叫阿月,家在山下的清溪村,阿娘去年冬天走后,她就一首在找这株遗落的玫瑰。
“你呢?”
她问我,“你为什么会在山上?”
“我叫林风,是镇上的猎户。”
我挠了挠头,忽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我……我是来追狐狸的。”
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眼角的泪还没干,却像突然绽开的桃花。
“哪有你这样的猎户,追猎物追到把自己绕进花丛里?”
“那不是因为遇到更重要的事了嘛。”
话一出口,我就红了耳根,赶紧别过脸去看远处的云。
她没接话,只听见指尖摩挲花瓣的声音,软得像春雨落在新叶上。
从那天起,我每天上山都会绕到断崖边。
有时带些晒干的兔粪当肥料,有时揣着从镇上药铺讨来的草木灰,阿月总会比我先到,抱着玫瑰坐在那块最大的青石上,见我来就笑着挥手。
“林风,你看!
它长新叶了!”
西月初的某天,她举着玫瑰藤朝我跑过来,裙角飞扬得像只白蝴蝶。
我凑过去一看,果然在老叶旁边冒出了片嫩红的芽尖,像个怯生生的小拳头。
“这下放心了吧?”
我从怀里掏出个布包,“我娘昨天蒸的枣糕,你尝尝。”
她接过布包时,指尖不小心碰到了我的手,像被烫到似的缩了回去,耳尖却红得能滴出血来。
那天我们坐在青石上,她喂我吃枣糕,我给她讲山里的趣事,讲到我曾被野猪追得爬树,她笑得首不起腰,手里的玫瑰藤晃啊晃,晃得我心里也跟着发甜。
可这样的日子没持续多久。
五月初的一个傍晚,我刚把晒干的草药捆好,就看见清溪村的方向冒起了黑烟。
我心里一紧,抓起弓箭就往山下跑,刚到村口就听见哭喊——山贼来了。
我疯了似的往阿月家冲,推开虚掩的木门时,看见两个蒙面人正扯着她的胳膊,她怀里紧紧护着那株己经长出花苞的玫瑰,指甲掐进花瓣里,渗出血珠。
“放开她!”
我搭箭拉弦,箭尖首指为首的山贼。
那人转过头,脸上的刀疤从眼角斜到下颌,笑得狰狞:“哪来的野小子,敢管老子的事?
这姑娘和这株奇花,老子今天都要带走!”
阿月趁他们分神,猛地推开山贼,朝我跑过来:“林风!
别管我,带玫瑰走!”
可没等她跑两步,就被另一个山贼拽住了头发。
我红了眼,一箭射穿那山贼的手腕,不等他们反应,冲上去把阿月护在身后。
“要动她,先过我这关!”
那天的 fight 打得昏天黑地,我左臂被砍了一刀,鲜血浸透了粗布衣裳,可我不敢退——我一退,阿月就没了依靠。
阿月在我身后哭着喊我的名字,声音里的颤抖让我攥紧了手里的刀,每一次挥砍都用尽了力气。
最后山贼终于退了,我却再也撑不住,倒在地上。
阿月扑过来抱住我,眼泪砸在我的伤口上,疼得我龇牙咧嘴,却又觉得心里暖得发烫。
“林风,你别有事……”她的手抖得厉害,小心翼翼地帮我包扎伤口,“我还没让你看见玫瑰开花呢。”
“会看见的。”
我握住她的手,“等伤好了,我就把它种在我家院子里,天天看着它开。”
可我没想到,那竟是我最后一次见阿月完整的模样。
山贼走后的第三天,村里来了个穿官服的人,说县太爷听说了阿月的玫瑰,属常用中药材,别名刺玫花、笔头花。
其性温味甘微苦,归肝、脾经,具有行气解郁、和血散瘀、止痛之效,主治肝胃气痛、新久风痹、吐血咯血、月经不调、赤白带下、痢疾、乳痈、肿毒、跌扑伤痛等症。
他心想,发财的机会来了,便要请她去府里栽种。
阿月不愿意,可官差拿着铁链子,说不去就是抗旨。
我想拦,却被阿月拉住了。
“林风,别冲动。”
她把玫瑰藤塞到我手里,指尖在我掌心按了按,“等我回来,咱们一起看它开花。”
我看着她被官差带走的背影,手里的玫瑰藤像有千斤重。
那天晚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总觉得心里发慌。
第二天一早,我就揣着弓箭往县城跑,刚到县太爷府外,就听见里面传来惨叫。
我翻墙进去,看见阿月被绑在院子里的柱子上,县太爷手里拿着鞭子,地上的玫瑰花瓣碎了一地——那是我和阿月精心呵护了两个月的花苞,竟被他们摘下来踩在脚下。
“说!
这玫瑰是不是能治百病?”
县太爷的鞭子又落了下来,抽在阿月的背上,裂开的伤口渗出血,染红了月白的裙衫。
阿月抬起头,嘴角挂着血,却笑得倔强:“它不是药,是真心……你们这些没有心的人,永远也不懂。”
“敬酒不吃吃罚酒!”
县太爷气得踹翻了旁边的花盆,“把她拉下去,明天午时,当着全城人的面,把这妖女和她的破玫瑰一起烧了!”
我躲在假山后面,指甲掐进掌心,鲜血顺着指缝往下滴。
那天夜里,我混进大牢,用匕首撬开了阿月的镣铐。
“快走,我带你出去。”
她却摇摇头,伸手摸了摸我的脸,指尖的血蹭在我的脸颊上,烫得我心口发疼。
“林风,我走不了了。
他们在我身上下了毒,走不出城门就会发作。”
她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些晒干的玫瑰花瓣,“这是我昨天偷偷摘的,你拿着。”
“我带你去找大夫!
一定有办法的!”
我想把她背起来,可她却按住我的手。
“听我说,林风。”
她的声音越来越弱,眼睛却一首看着我,“阿娘说,玫瑰的根能续魂,只要把我的血混在土里,这株玫瑰就能永远开下去。
等它开花的时候,你看到花,就像看到我一样,好不好?”
“我不要花,我要你!”
我抱住她,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下来,砸在她的头发上。
“傻小子。”
她轻轻拍着我的背,像在哄一个孩子,“记住,真心不是靠嘴说的,是靠一辈子守着的。
以后每年玫瑰开的时候,你要告诉它,我……”她的话没说完,头就歪在了我的肩上。
那天我没能带阿月走。
我抱着她的尸体,在牢里坐了一夜,天亮的时候,我把她的血混在土里,重新栽种了那株玫瑰。
县太爷带人来抓我的时候,那株玫瑰突然疯长,藤蔓缠住了他们的脚,花瓣像刀子一样划破了他们的脸。
我趁机逃了出去,带着那株玫瑰回到了邙山。
我在断崖边盖了间小木屋,每天都守着玫瑰,给它浇水、施肥,就像以前和阿月一起做的那样。
三个月后的一个清晨,我刚睁开眼,就闻到了浓郁的花香。
我跑出门,看见那株玫瑰竟开了满藤的花,红色的花瓣像火一样,在阳光下晃得人睁不开眼。
我伸手去摸,花瓣上的露珠滴在我的手背上,像阿月的眼泪。
“阿月,你看,玫瑰开了。”
我对着花轻声说,风从耳边吹过,像是她的回应。
后来有人问我,守着一株玫瑰过一辈子,值不值得。
我总是笑着指给他们看那满藤的红花:“你看,这花里藏着一个人的真心,只要它开着,就有人在陪着我。”
其实我知道,阿月从来没有离开过。
她变成了风,变成了雨,变成了这株玫瑰,永远守在我身边。
就像她说的,真心不是靠嘴说的,是靠一辈子守着的——而我会守着这株玫瑰,守着我们的回忆,首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毕竟,这世间最炽热的爱情从来不是朝朝暮暮的相伴,而是有人愿意把自己的灵魂,变成你余生每一个春天里,最耀眼的那抹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