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死死盯着那个坐在停尸床上、赤着上身、正呲牙咧嘴揉着腰眼与腰的年轻人，瞳孔紧缩到了极致，里面充满了极度的恐惧、难以置信和一种毛骨悚然的荒诞感。
“贤……贤侄？”
刘世博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像是从嗓子眼里硬挤出来的，“你……你……你是人是鬼？！”
他感觉自己的心脏快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了。
前半夜亲自确认的冰冷尸体，怎么会……活了？
整个停尸房只剩下粗重惊恐的喘息声和火把燃烧的噼啪声。
韩煜也被自己这一嗓子吓了一跳，揉腰的动作僵住了。
看着眼前这几位如同真的见了鬼的官员，他脑子飞快地转着：跑？
赤身裸体往哪跑？
解释？
怎么解释？
说自己是穿越来的？
不被当妖孽烧了才怪！
电光火石间，一个念头闪过——装傻！
装失忆！
装糊涂！
他努力压下腰背的酸痛和内心的惊涛骇浪，脸上挤出一个极其尴尬又带着点茫然的表情，下意识地顺着刘世博的话，用一种自己也觉得荒谬的语气，试探着、带着点委屈地小声回答：“大……大人？
我……我好像……感觉还行？”
他甚至还努力活动了一下肩膀，展示了一下这具身体强健的肌肉，“就是……腰有点酸，躺久了……”说完这句，他自己心里都忍不住哀嚎：“***！
玩脱了！
这开局也太他****了吧！”
“感觉……还行？”
韩煜这句带着点茫然和委屈的反问，如同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激起的不是涟漪，而是滔天巨浪。
停尸房里死一般的寂静被彻底打破，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混乱和惊骇。
“鬼！
有鬼啊！”
那个瘫在地上的衙役终于找回了声音，发出凄厉变调的尖叫，手脚并用地向后猛爬，仿佛韩煜身上带着瘟疫。
“闭嘴！”
刘世博猛地一声断喝，如同惊雷，总算压住了衙役的鬼叫。
他毕竟是经历过大风浪的一郡太守，最初的极度恐惧过后，强烈的疑惑和一丝极其微弱的、连他自己都不敢深想的希望攫住了他。
他强压下心头的悸动，死死盯着韩煜的脸——那张脸年轻、俊朗，虽然沾了点灰，带着惊恐过后的苍白，但皮肤下透出的血色、微微起伏的胸膛、还有那双带着迷茫却分明是活人神采的眼睛……这绝不是死尸该有的样子！
“扶……扶他起来！”
刘世博声音依旧发颤，但语气己带上不容置疑的命令。
他指着那个还算镇定的衙役，又狠狠瞪了一眼地上瘫软如泥的郡丞，“你也起来！
成何体统！”
衙役战战兢兢地爬起来，犹豫再三，才哆嗦着伸出手，想去搀扶韩煜的胳膊。
那眼神，仿佛在触碰一块烧红的烙铁。
韩煜此刻也顾不得许多，借着衙役的力，忍着腰背的酸麻僵硬，赤着脚踩在了冰冷潮湿的地面上。
脚底板传来的寒意让他一个激灵，脑子似乎也清醒了几分。
“你……”刘世博上前一步，目光锐利如刀，试图从韩煜脸上找出任何伪装或妖异的痕迹，“韩煜？
真的是你？
昨夜……昨夜本官发现你时，你分明……昨夜？”
韩煜下意识地重复，这个词像一把钥匙，猛地捅开了他混沌脑海深处某个被强行封锁的闸门！
轰——！
原本不属于他的记忆碎片，顿时如同山崩海啸般汹涌而至，瞬间将他淹没！
脑海中，一幕幕过往的画面迅速闪过……长安！
巍峨的朱雀门，繁华喧嚣的东市西市，觥筹交错的贵族宴饮，马球场上的肆意挥洒……一个锦衣华服、意气风发的少年身影，那是属于“韩煜”的鲜衣怒马。
父亲！
京兆尹韩朝宗！
一张威严而疲惫的脸，韩朝宗。
记忆里充满了父亲严厉的训导、偶尔流露的期许，以及……最后被贬出京时，父亲站在萧瑟庭院中那挺首却落寞的背影。
贬谪！
全家或被贬，或被流放的巨大失落感和屈辱感瞬间攥紧了心脏。
从云端跌落的滋味，刻骨铭心。
噩耗！
一封染着泪痕的家书，母亲悲恸的字迹：父亲……郁郁而终！
逝世于吴兴，而自己却不能奔丧！
巨大的悲伤如同重锤砸下，痛得他无法呼吸！
买醉！
昨夜！
冰冷的雨丝打在脸上，却浇不灭心头的灼痛和绝望。
晋陵城简陋的酒肆，劣质的浊酒一杯接一杯灌入喉咙，试图用辛辣的液体麻痹那撕心裂肺的痛楚。
酒入愁肠愁更愁，父亲的音容笑貌在眼前晃，李林甫那张阴鸷的脸也在眼前晃……是他！
一定是他！
父亲就是被这老贼陷害逼死的！
昨夜：雨更大了。
他踉跄着冲出酒肆，不知要去哪里，只想逃离这无边的黑暗。
冰冷的雨水浇透衣衫，脚下猛地一滑……似乎是踩进了后巷那积满污水的沟渠？
刺骨的冰寒……然后是窒息……一只冰冷的手扼住了喉咙？
还是……被灌入了什么？
剧烈的挣扎……黑暗……无边的冰冷和死寂……“啊——！”
韩煜猛地抱住头，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痛呼，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几乎站立不稳。
那来自另一个灵魂的、属于“韩煜”的悲伤、愤怒、绝望和临死前的冰冷恐惧，如同实质的钢针，狠狠扎进他的脑海，与他自己身为现代韩煜的记忆——对父母的愧疚、对房贷花呗的焦虑、对无休止PPT和KPI的厌烦、对车祸的惊惧——疯狂地搅动、撕扯、融合！
两个灵魂的记忆洪流在同一个躯壳里激烈碰撞，巨大的信息量和强烈的情感冲击让他头痛欲裂，眼前阵阵发黑。
他感觉自己的脑袋像个快要炸裂的气球。
“贤侄！
你怎么了？”
刘世博见他痛苦万分、摇摇欲坠的样子，大惊失色，也顾不得什么鬼怪之说了，连忙上前一步扶住他。
入手是温热的、充满弹性的肌肉触感，这绝对是一个活生生的、血气方刚的年轻人！
“爹……爹没了……李林甫……是他……是他害的！”
韩煜双目赤红，从牙缝里挤出破碎的字句，声音嘶哑，充满了刻骨的恨意。
这恨意汹涌澎湃，既来自死去的“韩煜”，也来自此刻占据主导的现代灵魂韩煜——对权奸的天然厌恶，以及对自身遭遇的愤怒。
刘世博浑身剧震！
他看着韩煜眼中那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恨火，看着他脸上交织的痛苦与悲伤，心中最后一点疑虑彻底消散了。
这不是鬼！
这真的是韩煜！
他没死！
昨夜那冰冷的“尸体”……恐怕是某种假死？
或者……是李林甫手下用了某种秘药，制造假象？
“嘘！
噤声！”
刘世博突然意识到“韩煜”还活着的消息，绝对不能被外人知道，更何况他说出的这些话！
顿时脸色大变，一把捂住韩煜的嘴，眼神惊恐地扫视西周，声音压得极低，几乎成了气音，“慎言！
贤侄！
慎言啊！
隔墙有耳！”
韩煜被他捂住嘴，剧烈的喘息着，灼热的气息喷在刘世博的手掌上。
那属于“韩煜”的记忆还在源源不断地涌入、沉淀、融合。
天宝九载（公元750年）……唐玄宗李隆基晚年……李林甫专权……安禄山得宠……杨贵妃……安史之乱……开元盛世的落日余晖下，是即将席卷整个帝国的滔天血海！
天宝九载……安史之乱……快来了……”韩煜在刘世博的手掌下，含糊不清地喃喃自语，眼神空洞，带着一种洞悉未来的巨大恐惧和荒谬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