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她拖着行李箱站在我家楼下那天我下班回家，在老小区门口，看见宋青拖着行李箱，
站在我妈楼下的梧桐树下。行李箱边上，堆着两个鼓得快要爆开的编织袋。
宋青拎着那杯快见底的奶茶，吸管被她咬得扁扁的。我那时候已经有女朋友，
刚跟人约好周末见家长。我妈给我发消息，让我早点回来，说有个小姑娘要看楼上的房子，
还说是“你大学同学”。我推开单元门的时候，心里其实已经有答案了。“林舟。
”宋青先叫了我。声音还是那种，笑的时候尾音往上挑一点，不笑的时候又很乖。
我手里提着一兜菜，冻虾撞着啤酒罐，发出一串没气势的声响。“你怎么在这儿？”我问。
“来租房啊。”宋青笑，“阿姨说楼上有间空的。”我妈正好从楼里出来，
把塑料拖鞋在门口蹭了两下，看见宋青，眼睛一亮。“哎，小宋来了呀。
”我妈赶紧接过宋青的编织袋，“林舟，你愣着干嘛，帮姑娘拿东西。”我把菜袋换到左手，
右手去拎编织袋。编织袋很沉，提起来那一下，我下意识看了宋青一眼。宋青袖子卷到手肘，
露出一截有点晒黑的手臂。腕子上那条旧皮筋我认得，大学时她上自习老是拿来绑头发。
“你不是住公司那边的公寓吗？”我随口问。“到期了。”宋青抿了下嘴，“续租太贵，
领导说这边离你们公司近，让我自己想办法。”我知道宋青为了前男友，才跑来这个城市。
她来这儿的第一年，我在朋友圈里看见她打卡各种地标，配文都是“他在的城市，
连风都甜”。后来那些动态统统被删了。我妈一边往楼里走，一边跟宋青聊天。
“你们年轻人真行，说来就来，我儿子也是，毕业两个月就跑出来打工。”宋青笑着应，
“阿姨，我都是跟着学长的脚步。”我走在后头，突然觉得这话有点危险。“别胡说。
”我故意咳了一声，“我妈容易当真。”我妈回头瞪了我一眼。“当什么真，
人家姑娘自己本事大，工作都找好了。”楼道里有点暗，只有一楼的感应灯亮着。
我们往上走，脚步声在水泥台阶上回响，像谁在一层层敲我的心脏。
楼上那间房以前是我家的储物间。前年我爸走了，我妈把杂物清理了一半，
说以后要收拾出来租人，贴补点家用。我本来以为只是说说。
直到看见宋青拖着箱子站在楼下，我才意识到，这事真的发生了，
而且发生在我完全没准备好的时间点。我妈掏出钥匙去开门，门锁“咔哒”一声响。
宋青站在门口，往里看了一眼。一张单人床，一张旧书桌，一台散发着塑料味的二手电风扇。
窗帘是我妈前几年在集市上买的，蓝底白云的那种。“简单了点，你先将就住。
”我妈又紧张又殷勤，“有啥不方便跟阿姨说，阿姨慢慢给你添。”“挺好的。
”宋青笑得眼睛弯起来，“比公司公寓暖和。”我把行李箱推进去，
顺手帮她把窗户拉开一条缝。外头晚风钻进来，吹动那块蓝底白云的窗帘。窗帘呼啦一下，
拍在我脸上。宋青在后面笑出声。“学长，你还是这个运气。”我把窗帘拨开，
装作若无其事。“你来我妈这儿住，确定想清楚了？”我靠在窗台上，看着宋青，
“这个小区很吵，楼下大爷打牌打到半夜。”“那正好。”宋青把外套脱下来搭在椅背上，
“吵一点，才不会胡思乱想。”我听得出来，宋青那句“胡思乱想”里，有没说完的东西。
我本能想问一句“你跟他怎么了”，话到嘴边又咽下去。我手机在裤兜里震了一下。
是我女朋友发来的消息：“周六记得来我家，爸妈说想见见你。”我盯着那条消息愣了两秒。
宋青走到我面前，伸出手。“以后请多关照，邻居。”她笑着看我，
眼睛里映着窗外小区昏黄的路灯。我握住那只手，掌心有点热。“关照谈不上。”我说，
“楼上楼下，听见什么吵的，记得敲墙提醒一声。”宋青歪着头，“那我要是半夜哭呢？
”她像是在开玩笑，嘴角上扬，眼睛却没有完全跟着笑。我喉咙发紧。
“那就……”我顿了顿，“那就打我电话。”“好。”宋青点点头，把手机递给我。
“那学长号码，借我留一下。”2半夜墙那头传来她的哭声宋青搬过来的第一天晚上，
小区出奇安静。楼下打牌的大爷们难得提早散场，只留下一地瓜子壳。我洗完澡，
从卫生间出来的时候，听见我妈在厨房磨刀。菜板上摊了一把香菜。
“明天早上给小宋煎个荷包蛋，再煮点粥。”我妈头也不抬，“人家刚搬过来，
得让人吃口热乎的。”我拿毛巾擦头发。“你对租客这样，容易亏本。”“你懂什么。
”我妈瞪我，“小区外面那种隔断房一个月都得一千五，我收她一千，电费还按居民价，
阿姨算是半价亲戚价。”“那也该给我打个折。”“你？”我妈不客气，
“你在这儿白吃白住多少年了。”我被堵得说不出话。手机屏幕亮了一下。女朋友发来语音，
问我周末是不是能早一点到她家，顺便买点水果。我躲进自己房间，靠在床头，
一条条回消息。“行，早上就过去。”“你爸妈想吃什么？
”那头很快打字回复：“他们说随便，你别太紧张。”我看着这句“别太紧张”，
心跳反而加快了一点。天花板的水泥缝里，露出一小截钢筋。我盯着那条缝，
突然想到楼上的那间房。想到宋青的箱子，想到她腕子上的那条旧皮筋。
我把手机扣在枕头边，关了灯。窗外有风吹过，梧桐叶子蹭在一起。一开始只是树叶的声音，
后来夹杂着隐约的呜咽。像谁用手把被子捂在脸上哭，又憋得太狠。我睁开眼。
天花板没有动，声音却从那后面一点点渗下来。是楼上。我翻身下床，先看了一眼手机。
屏幕亮着，停在女朋友的聊天界面。指尖滑过去，停在宋青的备注上。
她的头像是一张天桥的远景，照片里连个人影都没有。我盯着“宋青”这两个字，愣了几秒。
我妈隔壁房间的门“咔哒”一下响了。灯光透过门缝，照出一条细细的光带。
我听见我妈穿拖鞋的声音。拖鞋踩在水泥地上，“啪嗒啪嗒”，慢慢走向客厅。
我赶紧把门打开。“你干嘛？”我压低声音。“上去看看小宋睡没睡习惯。
”我妈一点都不小声，“女孩子一个人，刚搬家肯定不踏实。”我伸手扶了一下她的胳膊。
“你别乱上去，人家要是换衣服呢。”我妈瞪我一眼。“你懂什么，我当过几十年女人。
”她这逻辑完全没问题，我却无从反驳。天花板那头的动静安静了几秒。
哭声像是被硬生生咽了回去，换成几下短促的吸鼻子。我松开扶着我妈手臂的手。
“要不上去敲一下门。”我小声，“说看看她需不需要什么。”我妈眯了眯眼。
“你不是说别乱上去？”“那你别去，我去。”话刚说出口，我自己都愣了一下。
我妈盯着我看了两秒，嘴角挑起来。“你倒挺积极。”“……怕她吵到你睡觉。
”我找了个理由。我妈没拆穿，只是把手里的毛衣往沙发上一放。“你自己看着办，
别让人家觉得你轻浮。”我被呛得咳了一声。“我这人最不轻浮。
”我顺手拿起茶几上的钥匙，走到楼道口。楼道里比白天还暗。感应灯坏了一盏，
只剩下楼梯转角那一圈白光。我沿着扶手往上走，每一步都踩得很轻。
墙那头的声音更清楚了。不是嚎啕，是压低的哭。像有人在跟自己较劲，不肯让眼泪掉出来，
最后失败了。我站在门口，抬手又放下。宋青说过，半夜哭了可以打我电话。她没打。
现在我来敲门，会不会显得我管太多。纠结了五秒，里面传来一个闷闷的咳嗽声。
我指节碰上门板。“咚咚。”声音不大，在走廊里还是显得很突兀。哭声立刻停了。
我靠近门一点。“宋青，是我。”门后安静了一会。钥匙在门锁里转了两下，
门被拉开一条缝。宋青披着一件宽大的卫衣，头发随便用那根旧皮筋扎在脑后。
眼睛红得像刚被烟熏过。她看见是我，脸上挤出一个笑。“学长，这么晚，你干嘛巡楼啊？
”她开着玩笑，鼻音很重。我下意识往屋里看了一眼。床单皱成一团，
床头柜上放着一盒打开的纸巾。垃圾桶里塞满了团成一团的白纸球。“听见楼上有动静。
”我说，“以为哪位租客在跟老鼠打架。”宋青忍不住“噗”一声笑出来，
又被自己笑到呛了一下。“我没事，就是……”她顿了一下，抬手擦了下眼角。
“有点不习惯。”“习惯就好。”我靠在门框上，“这小区条件一般，情绪太好的人，
反而住不惯。”宋青拽着卫衣袖子，低着头。“不是小区的问题。”她声音压得很低，
“是我突然发现，在这个城市，我好像只有这一间房了。”这句话说完，
楼道里安静得有点过分。我听见楼下我妈关窗户的声音。玻璃被扣上去，“哐”地一声。
“你不是还有公司吗？”我问，“同事一堆。”“同事明天就能忘了我是新人。
”宋青勉强笑了笑，“他明天也能忘了我。”“他”是谁，不用解释。我看着她的眼睛，
不知道该把哪句话说出口。“要是你实在睡不着。”我清了清嗓子，“可以下楼喝杯水。
”“半夜打扰阿姨，不太好吧？”“我妈高兴得很。”我说，
“她最想要的就是一个能跟她聊情节节目的听众。”宋青眨了眨眼。“那你呢？”“我？
”我愣了一下。“我负责在你们聊天时洗碗。”宋青笑得这次真了点。
眼睛里那层湿意退了些。“好。”她点点头，“那今晚先忍一忍，等我明天把哭完的份补上。
”我顺势接话。“那你明天哭之前，记得提前发个通知，我好准备耳塞。
”宋青把门又拉开一些。“学长，你进来一下。”我站在门口没动。“干嘛？
”“帮我看一下，这桌子会不会塌。”她指了指书桌，“我明天想把电脑放上去，
加上公司的破显示屏，怕压坏阿姨的家具。”这理由实在朴素，我找不到拒绝的借口。
我走进去，手掌压在桌面上，用力晃了晃。桌脚发出一点轻微的响动，但稳得住。“没问题。
”我说，“这桌子从我高中时代就站在这儿，看过我写作业，也看过我打游戏，
抗压能力很强。”宋青听着，眼里闪过一点好奇。“那以后它就得看我打 PPT 了。
”我“嗯”了一声。“早点睡。”我退到门口，“真睡不着，就数数楼下大爷骂人的脏话。
”“很治愈吗？”“至少比失眠药便宜。”宋青靠在门边，看着我。“学长。
”她突然叫了一声。“干嘛？”“谢谢。”她说完，把门轻轻关上。门缝合上的那一瞬间，
哭声没再响起。我沿着楼梯往下走。走到转角的时候，手机又震了一下。
女朋友发来一张她家客厅的照片，茶几上摆着水果和点心。“明天见。”她配了一行字。
我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耳边还残留着天花板那头曾经传来的闷闷哭声。
两种声音在脑子里重叠在一起，吵得我一夜没睡踏实。3早餐桌上的第三双筷子第二天早上，
我被我妈一声长吼喊醒。“林舟，再不起床，连邻居姑娘都要上班迟到！
”我迷迷糊糊看了一眼手机。七点零五。我妈平时从来不会在这个点替别人操心迟到。
我一边刷牙一边听客厅里的动静。碗筷轻轻碰在一起，电饭煲的“滴”声，
油下锅时“滋啦”的炸响。我妈在厨房忙，嘴巴也没停。“青青，你再喝点粥，
这个荷包蛋阿姨给你煎的是溏心的。”宋青的声音软下来一点。“阿姨，我已经很饱了。
”我含着牙膏，盯着镜子看了一会自己的脸。昨晚没睡好，眼睛下面挂着两道浅浅的青。
洗完脸出去，餐桌上已经摆好了三副碗筷。第三双筷子整整齐齐地放在我对面。
宋青坐在靠窗的位置，穿一件浅灰色卫衣，头发简单扎了个马尾。她面前那碗粥喝掉大半，
勺子还立在碗里。“早。”她抬头冲我笑了一下。我妈转身把最后一个荷包蛋滑进盘里。
“你看看人家小宋，起这么早，女孩子出门上班多不容易。”我坐下，拿起筷子。“那我呢？
”“你？”我妈把蛋推到宋青面前，“你又不是女孩子。”我被噎了一下。宋青忍着笑，
低头喝了一口粥。厨房的煤气味混着葱花和酱油味，在狭小的客厅里绕了一圈。
我妈突然想起什么。“对了，小宋，你公司在哪条路来着？”“在地铁三号线终点站那边。
”宋青放下勺子，“走过去十分钟。”我妈“哎”了一声，转头看我。“那不正好，
你们俩一个公司那一片。”我纠正她。“是一片，不是一个。”“差不多。
”我妈根本不在乎这些细节，“你每天不就那班地铁，顺路带着人家一起上班。
”我刚想说地铁是公共交通工具，不归我管。脚底下被我妈踢了一下。“你，公司老员工，
要照顾新人。”我低头喝粥。粥有点烫，顺着喉咙往下滚。
宋青轻声说：“要是顺路就一起吧，我反正不认路。”我想起她昨天站在楼下，
那几个鼓鼓囊囊的编织袋。想起她说“在这个城市，我好像只有这一间房了”。
脑子里那句“你自己打车也行”的回答转了一圈，最后还是咽回去。“行。”我说，
“你跟着我走。”我妈立刻笑开了。“那多好，路上有人说话，你也不至于老对着手机傻笑。
”她这话一出口，我手机真的“叮”了一声。女朋友发来一条早安消息。“今天多穿点，
早上有点冷。”我盯着屏幕，手指悬在键盘上，最后只回了一个简单的“好”字。
出门的时候，我妈非要把一袋橘子塞给宋青。“上班路上吃，饿了就剥一个。”“阿姨，
我真的拿不下了。”宋青两只手已经提着电脑包和小手提袋。我顺手接过去。“给我吧。
”我妈满意地点头。“你就知道嘴硬，手倒挺快。”小区的早晨潮乎乎的。
楼道里的潮气往外溢，混着楼下豆浆摊的热气。我们一前一后往地铁站走。
路过小区门口那棵梧桐树时，宋青慢了半步。“昨天是这里。”她说，“我站了很久，
才打电话给阿姨。”“怎么，不敢打？”“有点。”宋青笑，“那时候我在想，
要是阿姨拒绝，我就拖着箱子去找一个一千块的隔断间。”“隔断间也挺好。”我说，
“房东一抬手，墙就没了。”宋青被逗笑了。“那我还是多谢阿姨一下。”她停顿了一下，
又补了一句。“也多谢你。”地铁站口对着马路开口。早高峰的人潮像被谁按了播放键。
大家都朝一个方向涌，掌心里握着各式各样的早饭。进站的时候，人流把我们挤得有点分散。
我回头看了一眼，宋青被两个人夹在中间。她踮着脚，努力跟上。我伸手去抓她的背包肩带。
手指刚碰到，她回头。“学长？”“跟紧点。”我说，“这站人多，容易被冲走。
”宋青被我往前带了两步。她的肩膀撞了一下我的手臂。
身上的洗衣液味混着一点点清凉的香味，钻进鼻腔。车厢里更挤。
我们被人潮推着挤进同一扇门。广播里放着例行的礼貌提示，听到最后，
我反而只能听见身边人的呼吸声。我抬手扶着上面的拉环，身侧留出一点空隙。
宋青刚好站在那块空出来的地方。车启动的一瞬间，她没站稳，整个人往我这边晃了一下。
我下意识抬起另一只手挡了一下她的肩膀。“谢谢。”她小声说。“你脚下站稳。
”我提醒她，“别踩到大爷。”她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脚边那位大爷拎着一袋大葱。
大葱的尾巴晃了晃，把她逗笑了。“好。”两站之后，车到公司那边。出站口冷风一灌进来。
我把围巾往上拉了一点。“你部门在哪层？”我问。“人事昨天说，
先去你们那个楼的七层报道。”宋青拽了拽包带，“好像是产品部那边。”我动作一顿。
“谁跟你说我是产品部的？”“不是吗？”宋青眨了眨眼，
“你朋友圈不是天天晒‘改需求’和‘开会’吗？”“……”好吧，发牢骚暴露职业属性，
这锅怪不了别人。公司门口的打卡机前排着队。我刷完工牌，往后台办公室走。
结果走廊转角一拐，人事的小姑娘正好带着宋青迎面过来。“林舟。”人事笑嘻嘻地叫我，
“正好，新同事分到你们组，让你带三个月。”我愣在原地。“什么？”“上周开会定的啊。
”人事翻了翻手里的表，“宋青，产品实习，导师林舟。你们认识更好，省得互相磨合。
”宋青偏头看我。眼神里写着一句：我也不知道。我想起昨晚在楼道里说的那句“真睡不着，
就数数楼下大爷骂人的脏话”。没想到今天上班第一件事，就是变成她的“导师”。“行吧。
”我把工牌往衣领里塞了塞，“走，去我们工位。”路过工位区时，同组的同事纷纷抬头。
“哟，新人。”“林哥带的？那你以后有苦了。”“别瞎说。”我敲了敲桌子，“这是宋青，
我大学同学。”“同学啊。”有个男同事起哄，“那就不只是苦了，还有故事听。
”宋青脸有点红，客气地笑着跟大家打招呼。我把她领到离我两步远的那张空桌。
那桌子之前是个离职同事的。电脑还没搬来，只剩一盆快***的绿萝。“先坐。”我说，
“电脑下午才能配好，你上午先熟悉一下流程。”“好。”宋青点头，把包放在椅背上。
她把那盆绿萝转了个方向。窗外的光从另一边照进来，叶子显得绿了一点。
我坐回自己的位置，刚打开电脑，手机震了一下。女朋友发来消息：“中午一起吃饭吗？
我来你公司楼下等你。”后面还配了一个期待的表情。我手指停在屏幕上。
眼角余光瞄到宋青。宋青正低头在本子上抄我刚给她说的系统账号。
笔尖在纸上摩擦的声音很轻。我盯着手机看了两秒。最后回了一句：“好，中午见。
”发出去的那一瞬间，我心里像被谁用筷子挑了一下。抬头时，宋青正好抬眼。“学长。
”“嗯？”“你刚刚说的后台密码，最后一位是几来着？”我把视线从手机屏幕上挪开。
“八。”我顿了顿。“就像你搬来的这层楼一样。”4中午她在食堂吃面，
我在楼下陪人点牛排临近中午，工位这边开始有人蠢蠢欲动。
有同事在群里问：“今天谁去食堂？听说三楼新开了馄饨档。”我盯着屏幕，
把最后一封邮件发出去。旁边那张桌子上，宋青还在低头抄流程。笔记本从一早写到现在，
已经写了三页。“你再抄下去，明天就得去配眼镜了。”我敲了敲桌面。宋青抬头。
“我记不住。”她指了指电脑屏幕。“你们这个系统的按钮，全是差不多的灰色。
”“那叫统一风格。”我说。“对用户不友好。”宋青评论。我被噎了一下。
“你才来第一天，就开始嫌弃公司产品？”宋青意识到自己说的有点直，赶紧补救。
“只是从普通人的角度。”她想了想，又加了一句。“从***角度。
”我想起我妈用手机时的表情，算了，反驳不出来。我抬腕看了一眼时间。十一点五十五。
手机在桌上亮了一下。女朋友发来消息：“我在你们公司楼下啦，选了一家还挺好的店，
快下来。”后面跟了一个挥手的表情。我刚准备回“马上”，肩膀被人拍了一下。
是我们组的老刘。“走啊，林哥，带新人去食堂见见世面。”我偏头看宋青。宋青看着我，
又看了一眼工位隔间外头。“你中午吃什么？”她问。“我……”话刚到嘴边，
我瞟了一眼手机屏。女朋友又补了一句：“我订了双人位，等你。”我吞了口口水。
“我一会下楼有个约。”我把手机扣在手心，“你跟他们一起去食堂吧，
三楼左边转角那家面馆还行。”宋青“哦”了一声。声音轻得像被人拿手挡住。
老刘笑嘻嘻地接话。“放心，小宋，食堂老油条带着你，保证不踩雷。”宋青朝他点点头。
“那麻烦师兄们了。”她说完，低头把笔记本合上。我站起来，从抽屉里翻出饭卡。
习惯性地想说一句“那待会儿我给你带杯饮料”，话到了舌尖，换了个说法。“食堂人多，
你包先放抽屉里，别被人撞掉了。”“好。”宋青把包塞进抽屉，动作有点笨拙。
第一次把自己东西留在一个陌生地方。我跟着老刘他们往电梯走。路过茶水间的时候，
路口那块玻璃正好能看到食堂方向。我还没来得及往那边看，手机就开始急促地震。
女朋友打来电话。“你是不是忘了时间？”她在那头笑，“我都站在餐厅门口了。”“没忘。
”我按了电梯，“刚开完会。”“那你快点。”她故意压低声音，
“我都跟服务员说好要一个靠窗的位置。”“行。”我挂了电话。电梯“叮”一声，
到了一楼。公司楼下挨着一个商场。中午的餐厅灯光明晃晃的，空气里全是调味料的味道。
女朋友坐在靠窗的位子上，盘子前已经摆了一杯柠檬水。她今天画了妆，睫毛刷得很认真。
见我进来，她抬手冲我挥了一下。“这边。”我走过去，拉开椅子坐下。服务员递上菜单。
“看你，脸色好差。”女朋友托着下巴看我，“昨晚没睡好？”“有点。”我随口说，
“楼上新搬来个租客，我妈兴奋到半夜。”“女生？”她抓重点的能力，一如既往精准。
“我大学同学。”我合上菜单，点了个最普通的套餐，“来这边上班，顺便在我妈那儿租房。
”“你妈动作挺快。”女朋友笑，“早说要租出去，我可以帮她在公司群里发。
”她顿了一下。“长得好看吗？”“就那样。”我端起水杯，避开视线，“正常人类。
”女朋友盯着我看了两秒。“嘴挺严。”她抿了一口水，把话题自然往下接。“算了，
不查你户口了，聊明天吧。”她开始说起明天见父母的流程。什么时候到，先见谁，
吃饭的时候别一直玩手机，菜上桌要先给我爸妈夹。每一条都不难。我点头的频率，
比听领导讲话还积极。手里那只手机却像有自己的意识。屏幕一熄，我就想按亮。按亮，
又不知道该看谁的对话框。餐厅玻璃很干净。坐在这个位置，可以看到外面整条街。
从公司那边通往商场的走道上，有一截斜着的玻璃屋顶。透过那块玻璃，
刚好能看到食堂楼层的一小块。我不该去找。偏偏眼睛就那么往上一抬。
那片玻璃里闪过一排人影。托盘，塑料碗，一堆永远分不清口味的面。人群中有一抹浅灰色。
那颜色跟早上宋青身上的卫衣一样。那抹颜色端着托盘，从窗口挪到角落的位置。
一个人坐下。对面空着。女朋友顺着我的视线看过去。“你看什么呢？”“没什么。
”我把视线扯回来，“在算时间。”“算什么时间？”“明天到你家，
路上堵车要多留半小时。”这理由听上去够无聊，也够安全。女朋友被逗笑了。“行，
那你干脆今天就过去算了。”饭菜很快上桌。铁板一热，蒸汽里都是肉香。
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多半是跟未来有关的。她爸妈的脾气，她童年养过的猫，
她想要的那种客厅沙发。这些话本来应该让我觉得踏实。可不知道为什么，
我脑子里总有一条细细的线，拉着上午那个画面不放。食堂的角落，那碗面。
有人一口一口吃，边上没人跟她说话。我回公司的时候，已经一点半。组里人陆续回到工位。
老刘一***坐回椅子上，拍着肚子喊撑。我往自己工位走，闻到一点若有若无的汤面味。
宋青已经坐回她的位置。桌上多了一台刚配好的电脑。屏幕还亮着默认的蓝色底图。
她一只手扶着鼠标，一只手在键盘上试字母。听见动静，她抬头。“学长。”“吃饱了？
”我随口问。“挺饱。”宋青笑，“三楼那家面馆真的还行，老刘推荐的。”她顿了一下。
“就是分量有点大。”我看了一眼她桌边的垃圾桶。里面躺着一个一次性纸碗。
碗底有一点没喝完的汤，油花浮在上头。我坐下，准备开电脑。手刚伸向键盘，
才发现键盘边多了一个东西。是一颗剥好皮的橘子。橘瓣一瓣一瓣规整地摆着。
上面插着一根牙签。“这个是阿姨今天早上塞给我的。”宋青解释，“我吃不了那么多，
就分一点给你尝。”她说着，耳朵尖微微红了一点。“怕你嫌麻烦，我就先剥好。
”我低头看着那一圈橘瓣。橘子是小区门口水果摊子固定的那种，偏酸。我妈每次买，
都说“酸一点才有维生素”。我拿起那根牙签，戳了一瓣放进嘴里。果肉一咬开，
酸味冲上来。酸得我皱了皱眉。“怎么样？”宋青趴在桌边看我。“很健康。
”我含糊地说了一句。她笑得眼睛弯起来。电脑屏幕亮着，她的笑在屏幕边缘晃了一下。
下午的时间被各种零碎的工作塞满。帮宋青申请账号，教她看文档，带她去参加组会。
她记得很快，偶尔会问一些让人不好糊弄的问题。到下班的时候，我嗓子都有点哑。
刚准备伸个懒腰，手机又开始震个不停。
女朋友发来消息：“我妈问你今晚要不要顺便过来一趟，熟悉一下路。
”后面跟了一个“笑哭”的表情。我盯着那条消息，心里盘算了一下。今天如果不过去，
明天第一次见面，难免生疏。今天先露个脸，压力会小一些。逻辑没毛病。
我低头回了一句：“那我下班就过去。”发完，抬头看钟。五点五十。
我们组一般六点之后才陆续走人。我把电脑合上，起身去找组长。打完招呼回来，
宋青还坐在位置上，正对着屏幕发呆。背挺得笔直。“下班了。”我说，“先回去吧，
第一次通勤，别赶着晚高峰。”宋青转头，似乎刚从某个思绪里回神。
“我再整理一下今天你说的东西。”她抬了抬桌上的笔记本，“怕回去就忘了。
”“忘了明天再问。”我随口接，“问导师是你的权利。”她被逗笑了。
“那导师今天走这么早，也是权利之一吗？”“算是。”我咳了一声。“晚上有点事，
要去别人家一趟。”“你女朋友家？”她问得很自然。像是在确认一个已知事实。“嗯。
”我没否认。宋青“哦”了一声，用笔尖点了点纸。“那你路上小心。”她嘴角带着笑，
眼睛却垂下来。像是在看纸上的字，也像是在看自己影子。我背上包，走到工位边，
又停了一下。“你回家路上，要是迷路，发消息。”“好。”她抬头，
冲我比了个小小的“OK”。我转身往外走。走到走廊尽头，忍不住回头。玻璃隔断那头，
宋青的侧脸贴着屏幕的光。桌上那纸笔，靠得很近。像是她给自己搭的一个小小堡垒。
出了公司门，风比早上更凉。我在门口刷卡出楼，走了几步，又停下来。
身后传来保安跟谁打招呼的声音。我下意识回头。宋青抱着包，从门里出来。
手里还拎着那袋橘子，只剩两三个在底下滚。她看见我，愣了一下。“你还在？”“刚要走。
”我说，“你去地铁站？”“去啊。”她笑，“我已经记住路了。
”她抬手指了一下前面那条马路。“直走两个红绿灯，右拐。”她把路线说得很熟练。
像是要证明自己确实没问题。“那你快去，不然人多。”我提了提肩上的包，
“我去另外一个方向。”“嗯。”宋青点头。风一吹，她把脸埋进围巾里一点。
只露出一双眼睛。“那学长，明天见。”“明天见。”我们站在公司门口，
各自选了一个方向。她往地铁口那边走。背影被人群一点点吞进去。我朝相反的方向去打车。
车开出去的时候，路过地铁口。红灯。车停在路边。我透过车窗看了一眼。
人群涌进地下通道。其中有一团浅灰色的影子，被挤进其中。我手机又亮了一下。
女朋友发来定位：“我们在这家店，你到了直接上来。”我收回视线，跟司机报了一个地址。
“去这儿。”车子发动了。地铁口那头的喧闹，被关在车窗外。
耳边只剩下导航机械的提醒声。“前方路口，请直行。”5她在群里抢加班名额，
我在别人家客厅被问房本顾澜家在城市另一头。车开出公司那片写字楼，
路边的灯从冷白变成偏暖的黄。导航在耳边一遍遍重复“前方路口请右转”。我坐在后座，
手机屏幕扣着，掌心有点出汗。到了小区门口，保安抬杆放行。
这是那种典型的“体面小区”：草坪修得整整齐齐，单元楼下挂着节日还没来得及撤的彩灯。
顾澜在楼下等我。她把围巾缠得严严实实，露出来的那点脸在路灯底下看着挺亮。
“你终于来了。”顾澜跑过来，帮我把包接过去，“我妈在家待了一下午，紧张得比我还早。
”“我已经很放松了。”我说。“你耳朵都红了。”顾澜看了一眼，笑出来。
她拉着我往楼上走，一路上在电梯里给我复习注意事项。“不用太拘谨，但也别太随便。
”“我爸问你工作，你就按我教你的说。”“彩礼的事先别提，我妈一激动容易超纲发挥。
”这些话听上去像考试前重点串讲。我尽量记住，却老是莫名其妙想到家里的那间小房。
想到我妈早上在厨房磨刀，说要给“新来的小宋”多煎一个蛋。
顾澜家门口铺了一块卡通脚垫。她用钥匙开门的时候，我听见里面有人探头。“来了来了。
”顾澜妈穿着家居服站在玄关，手里还拿着一条围裙。“快进来，鞋子放那边，穿这个拖鞋。
”顾澜爸从客厅里探出头。“林舟是吧，坐坐坐。”我一一打招呼。“阿姨好，叔叔好。
”顾澜妈笑得挺真诚。“别紧张，咱又不是面试。”说完，她又迅速瞄了我一眼。
眼神里那点打量，还是挺到位。客厅茶几上摆了很多水果。有那种切成块的西瓜，
也有成堆的草莓。看得出是特地准备的。我刚坐下，手机在口袋里震了一下。
我下意识摸了一下，又忍住没拿出来。顾澜给我倒水。“他今天有点紧张。”她冲爸妈笑，
“平时嘴挺能说的。”顾澜爸把电视声音调小。“紧张正常，我见你外公当年，
比你紧张多了。”寒暄两轮后，问题开始往正题上靠。“你现在在哪个部门？
”“收入稳定不？”“北京那边有没有考虑过发展？”我照着顾澜事先给的路线，
一条条往外说。公司名字、职位、加班情况、年终奖大概区间。
这些信息在职场社交里算不上隐私，被摆上台面时，像被人翻看简历。顾澜妈点点头。
“男孩子肯吃苦就好。”她停顿了一下。“以后打算在这边买房吗？”问题终于绕到了房子。
我早有心理准备。“打算的。”我说，“现在先把工作稳住，再慢慢攒首付。
”顾澜妈“嗯”了一声。“那你现在住哪儿？”“在我妈那边老小区。”我说，“小两居，
房龄有点久。”顾澜爸插了一句。“你妈一个人？”“对。”我握着杯子，
“我爸两年前走了。”客厅安静了一下。顾澜眼神柔下来一点。顾澜妈反应过来，
赶紧补了一句。“那以后你妈，肯定要接过来一起住。”她侧头看了看顾澜。“老人嘛，
有个年轻人说说话，总比一个人待着强。”这一点，我完全赞同。只是问题不在这儿。
问题在于“接到哪儿，住进谁的房本上”。我正想着这些，口袋里的手机又震了一下。
这次震得更勤。顾澜坐我旁边，低声说：“你看一下吧，别是你妈。”我“嗯”了一声，
从口袋里摸出手机。屏幕亮起来。第一条是我妈发的。你女同学今天下班回来没？
阿姨炖了排骨汤，不知道她喜不喜欢喝。后面跟着一张照片。照片里是餐桌。
桌上摆着一碗排骨汤，旁边放着两碟小菜。碗对面空着。我刚想回一句“估计喜欢”，
消息栏又跳出一条新提示。备注是“宋青”。学长，楼上的灯忽闪忽闪，是不是电路老了？
后面紧接着一条。我怕自己把它用坏。配图是一盏吊灯。灯罩有点旧，
玻璃上蒙着一层灰。灯光在照片里被拉成一条长长的光斑。我盯了两秒，
手指在键盘上犹豫了一下。顾澜侧头瞄了一眼。“你妈问你？
”我把手机屏幕稍微往腿这边扣了扣。“嗯，家里电路有点老。”这话不完全算撒谎。
我给我妈回了一句：她应该回来了，你多问一句。又点开宋青的聊天框。
那灯本来就那样，坏不了。想了想，又加了一句。如果真坏了，叫我妈，
她比我熟电闸。消息刚发出去，顾澜爸端着一盘菜，从厨房出来。“来来来，先吃饭。
”菜不少。四荤三素，一个汤。除去那盘看着就不便宜的虾，其他大多是家常菜。
我帮顾澜爸端汤。顾澜妈在一边，顺手夹了块肉塞到我碗里。“尝尝，
阿姨今天特意去菜市场买的。”我连声道谢。酒是红酒。顾澜爸给自己和我各倒了半杯。
“咱今天就简单喝一点，意思意思。”我知道“意思意思”通常意味着接下来要说严肃话。
果然，菜过三巡，话题又绕回“以后”。“澜澜说，你妈身体还可以？”顾澜爸擦了擦嘴，
“那挺好，老人身体好，咱做晚辈的心里才踏实。”他顿了一下，看了我一眼。“就是以后，
你要多操点心。”顾澜妈在旁边帮腔。“你妈一个人在那种老小区住，总归不放心嘛。
以后结婚了，要么接过来，要么就在你们附近给她找个地方。”“我们这边小区，
也有适合老人的。”她说，“就是价钱不算便宜。不过大城市，都这样。”这话，
说的是事实。听起来也不难听。真正让我胃口一下子变淡的，是后面那句。“房子嘛，
男人有一套，心里才有底。”顾澜妈不经意地笑。“你们男孩子要努力一点。
”我把杯子放下。手指摸到玻璃的边缘，有一点凉。“我会努力。”我说，“就是时间问题。
”顾澜在桌子底下，轻轻碰了碰我。像是在说“你别紧张”，也像在提醒“别顶嘴”。
我没顶嘴。只是突然想到一个画面。想到我妈搬凳子，爬到椅子上，
用抹布擦天花板那圈黑印。想到她一边擦，一边对我说：“以后你有本事了，
就把这个灯换了。”我手机在桌子旁边又震了一下。顾澜妈笑着说：“年轻人消息挺多。
”“工作群。”我含糊带过。趁他们去厨房端水果，我低头看了一眼。是公司群。
主题是“临时加班协调”。老刘发了一条：“今天线上活动临时爆量，
晚上得留两个人盯数据，有自愿的吗？”下面是一串人装死。中间突然冒出一个名字。
宋青：我可以。老刘很快回了一句。你第一天上班，不用抢这种好事。宋青又回。
我熟悉一下后台界面也好，反正回去也是对着电脑。我看着这些聊天记录，
突然有点想笑。笑她努力得太快，也笑自己有点站不住。顾澜端着水果出来。
“你们公司又加班？”她把盘子放桌上，“你明天还得精神点呢，少熬夜。
”“今晚轮不到我。”我说，“有新人抢着上。”顾澜“哼”了一声。“你们领导倒会用人。
”她把一块草莓递到我嘴边。“张嘴。”草莓很甜。甜得跟桌上的话题不太搭配。
回程的时候，已经快十点半。顾澜送我到电梯口。“我爸妈还挺喜欢你的。”她说，
“别多想。”“我没多想。”我说实话。“只是突然发现，我的简历好像还挺长。
”“哪方面？”“工作经历那一栏。”“你要是嫌短，我可以帮你在后面加一句‘会洗碗，
会哄我妈’。”她笑着说。电梯门快合上的时候，她突然伸手挡了一下。“喂。”“嗯？
”“你妈那边，记得报个平安。”顾澜说，“还有你那个女同学，不要让人家觉得你失踪了。
”“行。”电梯门合上，把她挡在外面。回到家已经十一点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