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子里的馊臭味像块浸了尿的破布,糊在七月的暑气里往人肺里钻。
我蹲在“肥婆”水果摊后巷的阴影里,数着铁皮盒里皱巴巴的票子,指腹碾过那张被汗水泡软的五十块时,听见肥婆在前面尖着嗓子骂街。
“陈景旭!
***是不是又给我少报了?
昨天那几个小混混明明给了两百!”
我把钱盒塞进裤腰,扯了扯被烟头烫出洞的T恤下摆,从阴影里走出来。
肥婆叉着腰站在摊前,冬瓜似的脸上堆着横肉,手里的西瓜刀在阳光下晃出刺眼的光——她总爱用这招吓唬人,好像那把切了十年西瓜的刀真能砍开谁的骨头。
“昨天他们只给了一百二,”我声音很平,像踩在棚户区积水的洼地里,“其中三十是假钞,我扔茅厕了。”
肥婆眯着眼打量我,视线从我的破球鞋滑到我额角没消的淤青上。
那是前天替“辉爷”手下收债时,被个赌徒用啤酒瓶划的。
在这棚户区,疤比脸值钱,疼比道理管用,她大概是信了,啐了口唾沫:“算你有种,今天的数要是再错,看我不扒了你的皮!”
我没接话,转身往巷口走。
铁皮盒在裤腰里硌得慌,里面是今天收的“保护费”——其实就是替辉爷看这片杂市的份子钱,肥婆这类有固定摊位的,每天交十五,流动摊贩交五块,剩下的全得上缴,我能落手里的,只有偶尔“漏”下来的零头。
这点钱,连景玥今天的输液费都不够。
口袋里的传呼机突然震动,是医院的号码。
我心里一紧,快步冲到巷口的公用电话亭,手忙脚乱地塞硬币。
电话接通的瞬间,护士不耐烦的声音像针一样扎进来:“陈景玥家属?
赶紧来缴费!
再不交,明天停药了!”
“再宽限两天,护士,就两天……”我的声音发颤,指尖死死抠着布满裂纹的电话亭壁。
“两天?
这都拖了半个月了!
重症监护不是慈善堂,你妹妹那病能等吗?”
“能等,能等……”我重复着废话,首到听筒里传来忙音,才缓缓松开手。
掌心里全是汗,黏住了从墙上剥落的墙皮,像攥着一把湿乎乎的土。
景玥得的是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医生说要立刻化疗,否则撑不过三个月。
押金、检查费、第一期化疗……像座山压下来,压得我这半个月里,眼睛看什么都是黑的。
父母走得早,棚户区的老房子早就被我抵给了放贷的,现在我和景玥唯一的“家”,是医院走廊加的那张折叠床。
路过“猴子”常待的游戏厅时,玻璃门被猛地撞开,一个瘦猴似的身影踉跄着冲出来,背后跟着三个拎着钢管的壮汉。
是猴子,他鼻子淌着血,T恤被撕开个大口子,看见我就像看见救星,嘶哑地喊:“景旭!
救我!”
我下意识往旁边躲了躲。
猴子是我在棚户区从小玩到大的兄弟,一起偷过工地的钢筋,一起被追债的按在泥里打,但这半个月我满脑子都是景玥的医药费,早就没心思管别人的闲事。
“他们是青虎堂的,”猴子扑到我身后,喘着粗气,“我……我替辉爷收他们赌场的过路费,被逮着了……”三个壮汉堵住了去路,为首的刀疤脸歪着嘴笑,手里的钢管在掌心敲得咚咚响:“义联帮的小崽子?
辉爷的人现在都这么有种,敢摸到我们青虎堂的地盘上撒野了?”
我盯着刀疤脸脖子上的纹身——一只张牙舞爪的老虎,是青虎堂的标志。
这伙人最近在棚户区扩张得厉害,下手狠,听说前几天有个卖菜的老头没交他们的“管理费”,被打断了腿扔在垃圾堆里。
“他是我兄弟,”我把猴子往身后拽了拽,声音比刚才对肥婆时冷了八度,“这事跟他没关系,要找,找辉爷去。”
“找辉爷?”
刀疤脸笑出声,“就凭你?
也配?
今天不废了你们俩,老子这‘虎爪’的名号白叫了!”
钢管带着风声砸过来时,我几乎是本能地侧身,拽着猴子往游戏厅旁边的窄巷里钻。
巷子太窄,只能容一个人过,我让猴子先跑,自己转身迎上去。
刀疤脸的钢管扫到我肩膀,疼得我半边身子都麻了。
我没管,顺手抄起墙角堆着的半截砖,朝着他的脸狠狠砸过去。
“砰”的一声闷响,刀疤脸惨叫着捂着脸后退,血从他指缝里涌出来,像条红色的虫子。
另外两个壮汉愣了一下,随即骂骂咧咧地冲上来。
我没练过什么章法,在棚户区打架靠的就是狠劲和不要命——你敢动我,我就敢抱着你一起滚进地狱。
我躲过左边那人的钢管,一头撞在他肚子上,趁他弯腰的瞬间,抓起地上的碎玻璃碴,狠狠扎进他的大腿。
惨叫声刺破了巷子里的闷热。
剩下那个壮汉明显怂了,握着钢管犹豫着不敢上前。
我喘着粗气,额角的旧伤被汗水浸得生疼,视线里开始发花,但我死死盯着他,一步一步往前走。
就在这时,巷口传来警笛声,由远及近。
壮汉脸色一变,看了眼地上哀嚎的同伙,骂了句脏话,转身就跑。
我没追,靠在墙上滑坐在地,浑身的力气像被抽干了,肩膀的钝痛和额角的刺痛混在一起,反倒让我清醒了些。
猴子从巷尾探出头:“景旭,你没事吧?
警察来了!”
我抬头看他,突然想起什么,猛地摸向裤腰——铁皮盒不见了。
“钱呢?”
我声音发紧,“我给景玥攒的医药费……”猴子脸色一白,支支吾吾地说:“刚才跑的时候……好像掉了……”我猛地站起来,不顾身上的疼,疯了似的在巷子里摸索。
碎玻璃、烂菜叶、黏糊糊的不明液体……指尖触到的只有这些。
警笛声越来越近,红蓝交替的光透过巷子顶上的铁丝网照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像一张网,正慢慢收紧。
“完了……”我喃喃自语,一股寒意从脚底窜上来,比肩膀的伤口还疼,“景玥……哥对不起你……”刀疤脸被砸破的头,青虎堂的报复,消失的医药费,越来越近的警笛声……无数条线缠在一起,勒得我喘不过气。
我知道,从捡起那块砖头砸下去的瞬间,有些东西就回不去了。
猴子拉着我的胳膊,声音发颤:“景旭,快跑!
再不跑就来不及了!”
我看着他惊恐的脸,又看了看巷口闪烁的警灯,突然笑了。
笑得比哭还难看,眼泪混着汗水流进嘴里,又苦又涩。
跑?
往哪跑?
这棚户区,这沧城,早就没有我能安稳落脚的地方了。
既然退无可退,那就只能往前闯。
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是万丈深渊。
我抹了把脸,站起身,拍了拍猴子的肩膀:“你先走,去老地方躲几天。”
“那你呢?”
“我去办点事。”
我望着巷口,警笛声己经到了巷口,光影在我脸上明明灭灭,“有些债,总得有人还。
有些规矩,也总得有人试着,把它砸碎。”
说完,我转身,朝着与警车相反的方向走去。
那里是棚户区最深、最乱的地方,住着一个据说曾经“混过”的老头——刀叔。
我没见过他,但我知道,现在能帮我的,只有他了。
脚下的路坑坑洼洼,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但我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
陈景旭,从今天起,别再想着活了。
要想着,怎么让那些欺负你的人,比你更难受。
怎么让这弱肉强食的世界,给你,给你想护的人,让出一条活路来。
暗夜里,有什么东西,正在我心里悄悄点燃。
不是火焰,是比火焰更冷、更烈的东西——那是焚尽一切的暗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