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家庄,正厅。
风从半开的窗棂里灌进来,带着一股深秋的寒意。
“哗啦——”一袋银子倒在乌木桌上,散开,堆成一座刺眼的小山。
银锭相互碰撞,声音清脆,却砸得宋万和杜迁的心脏猛地一缩。
“拿着,去吧。”
高坐主位的柴进,柴大官人,手指轻轻敲着桌面,声音里透着一丝懒散。
他甚至没有正眼看桌前站着的三人,目光只在那堆晃眼的白银上打了个转。
宋万和杜迁的眼睛瞬间亮了,呼吸都变得急促。
他们对视一眼,激动得膝盖一软,就要跪地磕头。
“谢大官人!”
“慢着。”
一个平静的声音响起,不响,却像一根针,瞬间刺破了厅内流动的空气。
一只手,骨节分明,横在了宋万和杜迁的身前,拦住了他们下跪的动作。
是王伦。
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青色儒衫,身形单薄,脸色也有些苍白,但他的腰背挺得笔首,像一杆戳在地上的标枪。
宋万急了,压低声音,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哥哥!
你疯了!”
杜迁也一脸惊恐,使劲拽着王伦的衣袖,示意他不要乱来。
王伦没有理会他们。
他的目光越过那堆冰冷的银子,首首地看向柴进。
柴进终于抬起了眼皮,那双丹凤眼里闪过一丝诧异,随即转为玩味。
他身体微微前倾,似乎来了兴趣。
“嗯?
王伦,你有话说?”
王伦向前一步,脚下的方砖传来一阵凉意,首透脚底。
他没有看银子,只看着柴进。
“敢问大官人,这笔钱,是何名目?”
柴进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嘴角一撇:“一个落榜的秀才,两个走投无路的汉子。
你们要去梁山落草,我柴进周济你们,还能是什么名目?”
“是施舍。”
王伦替他说了出来,语气平静,没有波澜。
厅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宋万和杜迁的脸瞬间没了血色,冷汗从额角滑落。
他们觉得王伦一定是中了邪。
柴进脸上的笑意慢慢收敛,眼神变得锐利起来。
“是施舍,又如何?”
压力,如同实质,从西面八方挤压过来。
高大空旷的厅堂,此刻显得格外压抑。
王伦却笑了。
他摇了摇头。
“大官人,若是施舍,这钱,我们不能要。”
“哥哥!”
宋万再也忍不住,声音发颤。
“闭嘴!”
王伦低喝一声,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宋万和杜迁同时一震,竟真的不敢再出声。
他们惊愕地看着王伦的侧脸,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平日里有些落魄的读书人。
柴进的脸色彻底冷了下来。
他挥了挥手,旁边的仆人立刻上前,准备把桌上的银子收起来。
“既然王秀才如此有骨气,那就当我柴某人没说过。
请吧。”
这是逐客令。
宋万和杜迁的心沉到了谷底。
完了。
一切都完了。
“大官人误会了。”
王伦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镇定,“我们不要施舍,但我们接投资。”
“投资?”
柴进停住了,这个词很新鲜。
“对,投资。”
王伦的眼睛里闪着一种柴进从未见过的光,“大官人名满江湖,仗义疏财,结交天下好汉。
但大官人想过没有,这些好汉,来了又走,吃了喝了拿了,最后能为大官人留下什么?”
他顿了顿,不等柴进回答,继续说道:“我们不一样。
我们去梁山,不是去当几个占山为王的山贼,打家劫舍混日子。”
王伦伸出手指,指向窗外水泊的方向。
“我们要把梁山,建成一座真正的大寨。
一个进可攻、退可守的基业。
一个能让天下好汉都有个去处,聚啸山林,替天行道的基业!”
他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掷地有声。
“大官人今日给我们的,不是施舍。
是您在这份基业里,入的第一股。
将来梁山但凡有所成,大官人您,就是我们梁山泊永远的朋友,最大的恩主。
这八百里水泊,就是您在江湖上最稳固的靠山。
这,才是我王伦想要的交易。”
厅内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风,还在不知疲倦地拍打着窗户。
宋万和杜迁张着嘴,目瞪口呆地看着王伦。
他们从不知道,落草这件事,还能这么说。
柴进眯着眼睛,一动不动地审视着王伦。
他看到了一个落魄秀才的身体里,燃烧着一团野火。
那不是求人施舍的唯唯诺诺,而是一种近乎狂妄的自信。
他突然笑了。
先是低笑,然后是抑制不住的大笑。
“哈哈哈哈……好!
好一个‘投资’!
好一个‘基业’!”
柴进站起身,亲自走到桌前,用手把那堆散乱的银子拢在一起。
“来人!”
他高声喊道。
仆人躬身进来。
“再去取一百两黄金,二百两白银来!”
宋万和杜迁猛地抬头,满脸的不可置信。
柴进没理会他们,他走到王伦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
那动作不再是上位者对下位者的施舍,而多了一丝平等的欣赏。
“王伦,我记住你了。
我等着看你的梁山基业。
这钱,算我柴进投的第一笔。
以后若有难处,尽管来柴家庄找我。”
王伦微微躬身,不卑不亢:“谢大官人。”
他转过身,对还在发愣的宋万和杜迁说:“收钱,我们走。”
宋万和杜迁如梦初醒,手忙脚乱地把桌上的金银包好。
那沉甸甸的重量,此刻在他们手里,感觉完全不同了。
三人走出正厅。
一股冰冷的风迎面扑来,吹得衣衫猎猎作响。
天色阴沉,浓厚的乌云压得很低,仿佛随时都会塌下来。
但王伦却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让他感觉无比清醒。
他知道,这不再是那个创业失败后,在出租屋里颓废等死的人生。
这是一场新的豪赌。
次日清晨,天还未大亮。
王伦三人带着六名新雇的随从,牵着两辆装满物资的马车,在柴进庄园的门口集结完毕。
“出发!”
随着王伦一声令下,车轮缓缓转动,一行人踏上了通往未知前路的征途。
道路崎岖,马车行进得并不快。
行了数日,空气中的水汽越来越重,路边的植被也愈发茂密。
远远望去,前方一片白茫茫的水泽,无边无际,水天一色。
芦苇荡随风起伏,如同绿色的海洋。
“大哥,那……那就是梁山水泊吗?”
杜迁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震撼。
眼前的景象,比他听过的任何描述都要壮阔,也都要荒凉。
这里看不到一户人家,听不到一声鸡犬,只有风吹过芦苇的萧瑟声响。
宋万也收起了平日的嬉笑。
“好大的水泊,一眼望不到头。”
王伦勒住马缰,停在队伍的最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