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北凉王都，晨光吝啬地穿透薄雾，洒在朱红宫墙上，却照不进这处最偏僻、潮湿的宫苑。
一盆夹杂着冰碴的冷水，毫不留情地泼在蜷缩在破旧床榻上的少年身上。
刺骨的寒意瞬间穿透单薄的衣衫，激得青峰一个冷颤，猛然睁开了眼睛。
水珠顺着他略显凌乱的黑发滑落，流过苍白却难掩俊秀的脸庞，最终滴落在打着补丁的锦被上。
眸底深处，一丝混沌迅速被压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与这落魄处境极不相符的冷冽与清明，快得如同错觉。
“九殿下，时辰不早了，该起身梳洗，准备上朝了。”
一个面白无须的中年太监站在床前，手里拎着空木盆，嗓音尖细，带着毫不掩饰的轻慢，“今日可是您的大日子，耽搁不得。”
青峰没有说话，只是缓缓坐起身，湿透的寝衣紧贴着消瘦的躯体，勾勒出几分伶仃的轮廓。
他抬眼，目光平静地扫过太监那张写满刻薄的脸，以及窗外这方荒草丛生、墙皮剥落的破败庭院。
这里是北凉王宫，而他，青峰，是北凉国主名义上的第九子。
同时也是……北凉王朝人尽皆知的第一废柴。
天生绝脉，无法感应天地灵气，更无法修炼武道。
在这强者为尊的洪武大陆，尤其是在崇尚武风的北凉王室，他存在的意义，似乎就是为了印证“龙生九子，各有不同”这句老话——他就是那个不成器的“不同”。
“有劳高公公了。”
青峰开口，声音带着刚醒时的微哑，却异常平静，听不出半分被羞辱的怒意。
他掀开湿冷的被子，赤脚踩在冰凉的石板上，走到房间角落那唯一的木架旁。
架上挂着一件半旧的皇子常服，虽洗得有些发白，但还算整洁。
他慢吞吞地穿着衣服，动作甚至显得有些笨拙迟钝，符合一个“废物”该有的形象。
然而，在他手指看似无意地拂过内衬某处时，指尖感受到了一枚硬物的轮廓，温润中透着一丝奇异的冰凉。
那是一枚贴身佩戴的玉佩，材质不明，色泽混沌，是他那早己香消玉殒的母妃留下的唯一遗物。
母妃……青峰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复杂情绪。
若你在天有灵，可知你留给儿子的，究竟是怎样的“地狱开局”？
这绝脉，这废柴之名，这王宫上下无处不在的轻蔑与践踏……还有，这枚似乎隐藏着惊天秘密，却至今无法窥其门径的玉佩。
穿戴整齐，青峰在高公公那几乎不加掩饰的鄙夷目光注视下，走出了这间比冷宫好不了多少的居所。
宫道漫长，朱墙高耸，琉璃瓦在渐亮的晨光中反射着冰冷的光泽。
沿途遇到的宫女、太监，乃至低阶侍卫，无一不对他投来或好奇、或怜悯、更多的是毫不掩饰的讥诮目光。
窃窃私语声如同蚊蚋，却又清晰地钻入耳中。
“看，那就是九殿下……啧啧，真是白瞎了这副好皮囊，可惜是个绝脉，这辈子算是完了。”
“听说今天朝会上，太子殿下和三殿下要亲自‘安排’他的去处呢……还能去哪？
肯定是那鬼地方了呗！
去了那里，跟送死有什么区别？”
青峰仿佛充耳不闻，只是微低着头，目不斜视地往前走。
阳光将他孤单的影子在身后拉得很长，更显出几分萧索。
唯有袖中悄然握紧的拳头，泄露了他内心并非全无波澜。
他记得昨夜，那枚贴身佩戴了十六年的玉佩，第一次传来了异样的波动。
一股微弱却无比玄奥的信息流，如同种子破土，硬生生挤入他闭塞的识海。
《混沌阵经》——总纲篇。
以及，关于他这所谓“绝脉”的真相。
亘古未有的混沌阵体！
非是不能修炼，而是寻常武道之路根本不适合他。
他需以身为阵，纳天地元气于体内阵纹之中，阵成则通，通则达，达则强！
阵法大成之前，他与不能修炼的废人无异，可一旦入门，乃至小成，便是阵武双修，同阶无敌，甚至越阶战斗亦如吃饭喝水！
这哪里是绝脉？
这分明是一条坎坷至极，却也强大无比的逆天之路！
然而，这刚刚获得的希望之光，还未来得及温暖他的心田，便要面对眼前这即将到来的狂风暴雨。
他知道今天朝会上等待他的是什么。
太子青冥，他的好大哥，王后嫡出，天赋卓绝，年方二十己是武师巅峰，被誉为北凉百年不遇的奇才，更是将他这“废物九弟”视为王室之耻，眼中之钉。
三皇子青岚，贵妃之子，性情阴鸷，据说身负某种特殊体质，修炼魔功，进境诡异，同样对他不怀好意。
他们，会给他一条“好”去路的。
深吸一口冰凉的空气，青峰将指尖再次轻轻按在胸口的玉佩上。
那温润的触感，仿佛带着母妃残留的微温，给予他一丝莫名的力量。
母妃，你若真的在这玉佩中留下了什么，那就请保佑我，今日……能活下去。
活下去，才有机会揭开身世之谜，才有机会将这“地狱开局”，彻底掀翻！
他抬步，迈过了那高大、厚重、象征着无上权力与森严等级的金銮殿门槛。
殿内，文武百官分列两旁，庄严肃穆。
玉阶之上，北凉国主青宏毅端坐龙椅，面容威严，目光扫过下方，在触及青峰时，没有丝毫停留，如同看到一团空气。
青峰默默地走到大殿末尾，属于他那个不起眼角落的位置站定，尽可能地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然而，该来的，终究会来。
朝议进行过半，处理了几件边境摩擦和赋税琐事之后，端坐在国主下首左侧的太子青冥，缓缓站了起来。
他身着西爪蟒袍，头戴金冠，面容俊朗，眉宇间带着一股天生的倨傲与凌厉。
他先是向着龙椅上的国主躬身一礼，随即转身，目光如同两柄冷电，精准地盯在了队伍末尾的青峰身上。
整个金銮殿，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大臣的目光，都带着各种意味，齐刷刷地聚焦而至。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青峰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胸腔里，那颗心脏沉稳而有力的跳动声。
咚…咚…咚…“父王，”太子青冥开口，声音清越，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今日朝议，儿臣有一事启奏，关乎九弟青峰之未来，亦关乎我北凉王室之颜面。”
龙椅上的青宏毅微微颔首，声音平淡：“讲。”
青冥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弧度，朗声道：“九弟青峰，年己十六，按我北凉祖制，皇子成年，当分封属地，为国镇守一方。
然，九弟身无修为，体质孱弱，若分封于富庶安稳之地，恐难以服众，亦恐遭宵小觊觎，反受其害。”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将众人反应尽收眼底，才继续道：“故而，儿臣与三弟深思熟虑，为九弟择一佳处，既可彰显父王与王室对九弟的关怀，又可令其远离王都纷扰，安稳度日。”
来了。
青峰垂着眼睑，袖中的手指微微蜷缩。
站在另一侧的三皇子青岚，此时也阴恻恻地开口附和：“太子哥哥所言极是。
九弟情况特殊，寻常封地确实不妥。
我等为其所选，乃是王国边疆，毗邻十万大山的‘混乱之都’！”
“哗——”此言一出，满殿哗然！
就连一些原本眼观鼻、鼻观心的老臣，也忍不住露出了惊容。
混乱之都！
那是什么地方？
名义上属于北凉疆域，实则是三不管的法外之地！
流寇、罪徒、逃亡者、异族杂居，厮杀不断，混乱不堪，环境恶劣到连土匪都不愿意常驻！
北凉在那里设立的所谓“城主府”，形同虚设，历任城主要么莫名其妙横死，要么灰溜溜逃回王都。
把一個天生绝脉、毫无自保能力的皇子分封到那里？
这哪里是分封？
这分明是流放！
是借刀杀人！
太子这是要彻底将九皇子逼上死路啊！
龙椅上的青宏毅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但很快又舒展开，并未出声。
青峰猛地抬起头，脸上适时地露出了恰到好处的震惊、惶恐与难以置信，脸色比刚才更加苍白，嘴唇微微颤抖，看向太子和三皇子，眼神里充满了“被至亲背叛”的痛苦与无助。
“太…太子哥哥…三哥…你…你们……”他声音发颤，语无伦次，“那混乱之都…我…我如何去得……”这副懦弱无助、惊慌失措的模样，显然取悦了太子和三皇子。
太子青冥脸上掠过一丝快意，语气却显得更加“语重心长”：“九弟莫要惊慌。
正因混乱之都环境特殊，才更需要一位身份尊贵的皇子前去坐镇，以示王化！
你虽无修为，但毕竟是王室血脉，代表的是父王的威严！
届时，孤会拨给你一队精锐王宫侍卫，护你周全。”
一队侍卫？
在那种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一队侍卫顶什么用？
怕是连给那些亡命徒塞牙缝都不够！
三皇子青岚更是阴笑道：“九弟，莫非是嫌弃封地贫瘠，不愿为国分忧？
还是……怕了？”
怕？
青峰心中冷笑。
他确实“该”怕。
他踉跄着从队伍末尾走出，来到大殿中央，对着龙椅方向“噗通”一声跪下，以头触地，声音带着哭腔：“父王！
儿臣…儿臣体弱，恐难当此大任，有负父王所托，玷污王室威仪啊！
求父王开恩，让儿臣…让儿臣留在王都吧！”
他演得情真意切，将一个懦弱无能、贪生怕死的废物皇子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龙椅上的青宏毅看着下方跪伏在地，瑟瑟发抖的第九子，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厌烦。
这个儿子，真是将他王室的脸都丢尽了。
“此事，”国主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太子与三皇子考量周全。
青峰，你身为皇子，理应为国效力。
混乱之都，虽环境艰苦，却正可磨砺你的心志。
此事，便如此定了。”
一锤定音。
没有丝毫周旋的余地。
青峰跪伏在地上的身体剧烈一颤，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瘫软下去，只有肩膀在微微耸动，似乎在无声啜泣。
满朝文武，有人面露不忍，有人幸灾乐祸，有人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太子青冥和三皇子青岚交换了一个眼神，都看到了彼此眼中那计谋得逞的快意。
废物，就该去废物该去的地方。
这北凉王都，这未来的至尊之位，岂容一个废柴玷污？
“儿臣……领旨……”许久，青峰才用带着浓浓鼻音，细若蚊蚋的声音应道，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
他艰难地，摇摇晃晃地站起身。
在转身背对玉阶，面向殿门的那一刻，所有脸上的惶恐、无助、悲伤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低垂的眼睑下，那双眸子里，只剩下冰封般的冷静，以及一丝深埋眼底，几乎要破土而出的……疯狂与野望。
混乱之都？
人间炼狱？
好得很！
他正愁没有一处足够混乱、足够无法无天的地方，来让他这“混沌阵体”悄然生根，布下他的第一枚棋子！
王兄们，你们以为这是将我推入了地狱。
却不知，这或许……正是我挣脱囚笼，潜龙出渊的开始！
他一步一步，踏出金銮殿。
身后，是象征权力核心的辉煌殿堂，是视他如草芥的父兄臣工。
前方，是未知的蛮荒，是血腥的混乱，是……属于他青峰的，第一个战场！
朝阳终于完全跃出了地平线，金色的光芒刺破云层，将他孤单却挺首的背影，拉得很长，很长。
映在冰冷的宫砖上，竟隐隐透出一股决绝的锋芒。
高公公不知何时又出现在他身后，用那尖细的嗓音，带着毫不掩饰的嘲弄：“殿下，请吧，回去收拾收拾。
老奴奉太子殿下令，三日后，‘护送’您启程，前往封地——混乱之都！”
青峰脚步未停，仿佛没有听见。
只有袖中，那枚混沌玉佩，似乎与他体内刚刚萌芽的《混沌阵经》产生了一丝微弱的共鸣，温润之下，隐有惊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