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原的军帐里,气氛凝重。
炭火盆烧得噼啪作响,却驱不散那份沉闷。
几位并州将领分坐两侧,目光低垂。
主位上,丁原眉头紧锁,指节无意识地敲击着案几,发出沉闷的笃笃声。
吕布掀帐而入时,所有的目光都投了过来。
“奉先来了。”
丁原抬眼,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吕布抱拳行礼,目光快速扫过帐内。
他看到了几位将领眼中闪过的复杂神色——有敬畏,有审视,也有不易察觉的疏离。
他心中冷笑,前世便是如此,丁原麾下这些老人,始终视他这个空降的“主簿”为异类。
“方才校场之事,我己听闻。”
丁原开口,打破了沉寂,“奉先神力,又救下同袍,实乃我军之幸。”
话语是赞许,语调却无波澜。
吕布微微躬身:“分内之事,不敢当刺史谬赞。”
他抬起头,目光坦然地看着丁原,“只是器械老旧,绳索断裂,非止一次。
长此以往,恐伤士卒锐气,亦损我军根基。”
此言一出,帐内几位将领脸色微变。
负责军械的将领更是面色一僵。
丁原敲击案几的手指停住了,他深深看了吕布一眼:“哦?
奉先有何高见?”
“不敢言高见。”
吕布语气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布***,彻查营中所有老旧军械,该修则修,该换则换。
同时,严明操典,定期查验,防患于未然。”
他顿了顿,补充道,“此事,可由高顺副将协理,他心细,且熟知行伍。”
首接将高顺推到了台前。
帐内响起几声压抑的吸气声。
谁都知高顺是吕布的人,此举无异于要将手伸向军需后勤。
丁原的眼神锐利了几分,审视着吕布,似乎在判断他此举的真正意图。
良久,丁原缓缓靠回椅背,脸上看不出情绪:“准了。
便依奉先所言。
高顺……是个妥当人。”
“谢刺史!”
吕布抱拳,不再多言。
他知道,这只是第一步。
在丁原心中埋下一颗种子,同时,也为高顺争取到一个展现能力、建立威信的平台。
就在这时,帐外亲兵高声禀报:“启禀刺史,营外有洛阳来使,自称虎贲中郎将李肃,求见吕主簿!”
来了!
帐内气氛瞬间一变。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在吕布身上,带着探究、疑惑,甚至是一丝看好戏的意味。
董卓与丁原势同水火,他的使者私下求见吕布,其意不言自明。
丁原的脸色沉了下来,手指重新开始敲击案几,节奏更快,显露出他内心的不平静。
他盯着吕布,缓缓开口,声音带着压力:“奉先,洛阳来使……见,还是不见?”
这是一个试探,一个摆在明面上的陷阱。
前世,他便是急于表现,私下会见,落人口实。
今生,岂会再蹈覆辙?
吕布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他迎着丁原的目光,声音清晰,掷地有声:“不见。”
帐内一片寂静。
连丁原都愣住了。
吕布继续道,语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鄙夷:“李肃,董卓爪牙耳。
其主暴虐,欺凌君上,祸乱朝纲,天下共愤!
布虽不才,亦知忠义二字。
此等奸佞之徒,有何可见?”
他环视帐内诸将,声音提高,带着一股凛然正气:“刺史待我恩重,并州乃我根基。
布,此生唯有丁刺史一主,唯有并州军一旗!
董卓?
不过冢中枯骨,迟早必为我并州铁骑踏为齑粉!”
话音落下,掷地有声。
几位原本心存疑虑的将领,眼神瞬间变了,看向吕布的目光中多了几分认同与钦佩。
丁原紧绷的脸色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和下来,敲击案几的手指终于彻底停下,甚至微微颔首。
“好!”
丁原抚掌,脸上露出了今日第一个真心的笑容,“奉先真忠义之士也!
此言,深得我心!”
他立刻对亲兵下令:“去告诉那李肃,吕主簿军务繁忙,无暇见他。
让他从哪儿来,回哪儿去!”
“诺!”
危机化解于无形,甚至还赢得了丁原更深的信任。
吕布心中却无多少波澜。
他知道,李肃不会轻易放弃。
真正的交锋,还在后面。
果然,傍晚时分,吕布刚回到自己的小院附近,一道身影便从暗处闪出,拦在了他的面前。
正是李肃。
他换了一身寻常服饰,脸上堆着谦卑又热络的笑容,深深一揖:“奉先兄!
别来无恙?”
吕布停下脚步,目光冷冷地扫过他。
前世,便是这张巧舌如簧的嘴,用赤兔马和高官厚禄,撬动了他心中的贪欲。
“李稚然。”
吕布开口,声音里没有一丝温度,“你我不熟,不必称兄道弟。
寻我何事?”
李肃被他冰冷的语气噎了一下,但很快又笑道:“奉先兄何必如此拒人千里?
肃此次前来,是奉董公之命,特来与奉先兄结交。
董公久闻奉先兄勇武盖世,天下无双,常叹曰:‘恨不能得奉先为子’啊!”
又是这套说辞。
吕布心中冷笑,面上却不露分毫:“董仲颖位高权重,布一介边将,高攀不起。”
“奉先兄过谦了!”
李肃上前一步,压低声音,语气充满了诱惑,“董公知奉先兄在丁建阳处,屈居主簿之位,实乃明珠蒙尘!
特命肃带来厚礼,聊表心意。”
他拍了拍手,两名随从牵着一匹神骏非凡的战马从暗处走出。
那马浑身赤红,无半根杂毛,从头至尾长一丈,从蹄至项高八尺,嘶喊咆哮,有腾空入海之状。
正是赤兔马!
即便以吕布两世的心性,在看到此马的瞬间,心跳也不由自主地加速。
前世,它陪他纵横天下,立下赫赫战功,最终却一同走向末路。
“此乃西凉赤兔马,日行千里,渡水登山,如履平地。”
李肃观察着吕布的神色,得意地介绍,“董公言道:‘非奉先之勇,不可乘此马’!”
吕布的目光在赤兔马上停留了片刻,那眼神,复杂难明。
有怀念,有痛惜,最终归于一片深沉的平静。
他移开目光,看向李肃,语气淡漠:“确是天下难得的神驹。
可惜……可惜什么?”
李肃急忙问。
“可惜,其主非人。”
吕布的声音陡然转厉,如同冰棱炸裂,“董卓国贼,人人得而诛之!
他的马,再神骏,也带着一股篡逆的污浊之气!
我吕布,不屑乘之!”
李肃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吕布不再看他,转身走向自己的院门,只留下一句冰冷的话语回荡在夜色中:“带着你的马,和你那董公的‘厚爱’,滚出并州。
再让我见到你,休怪我方天画戟无情!”
李肃呆立原地,看着吕布决绝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内,又惊又怒,浑身发冷。
他完全想不通,为何传闻中贪财重利的吕布,竟会变得如此油盐不进,忠义凛然?
这和他得到的情报,完全不同!
……院内,依旧点着一盏昏黄的灯。
吕布推门进去时,严氏正坐在灯下,就着微弱的光线缝补一件他的旧袍。
吕玲绮己经睡下,小脸上还带着甜甜的笑意,怀里抱着他昨日随手给她削的小木马。
听到脚步声,严氏抬起头,看到是他,眼中闪过一丝安心,又迅速低下头,轻声道:“夫君回来了。
灶上温着粥……嗯。”
吕布应了一声,走到榻边,看了看熟睡的女儿,伸手将她露在外面的小手轻轻塞回被子里。
动作是他自己都未察觉的轻柔。
他走到严氏身边,看着她手中那件打了好几个补丁的旧袍,眉头微蹙:“这些琐事,让下人做便是。
莫伤了眼睛。”
严氏的手微微一颤,针尖险些刺到手指。
她低低地“嗯”了一声,却没有停下。
吕布沉默片刻,忽然道:“过几日,我让人送几匹新缎过来。
你与玲绮,都做几身新衣。”
严氏终于停下了手中的针线,抬起头,愣愣地看着他。
烛光下,她的眼眶似乎有些微微发红。
吕布移开目光,走到窗边,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
李肃的出现,赤兔马的诱惑,都在提醒他,命运的洪流正在加速涌来。
他不能停下。
他需要更强大的力量,更需要,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稳固的根基。
并州,只是起点。
他握紧了拳,指节泛白。
怀中,那粗糙的香囊隔着衣料,传来一丝微弱的暖意。
身后,是妻子细密的针脚声,和女儿平稳的呼吸声。
身前,是暗流汹涌、杀机西伏的未来。
他的路,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