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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官僚掣肘

发表时间: 2025-11-10
自那日与李副主事简短而不愉快的交谈后,程明并未放弃。

那份关于赤霞矿的预警,如同骨鲠在喉,不吐不快。

他深知,一份私下的、口头上的“细微波动”提醒,可以被轻易地忽略、搪塞过去。

要想引起重视,必须有一份正式的、记录在案的、逻辑清晰且证据链完整的书面报告。

接下来的半个月,程明几乎将所有公务之外的时间,乃至本该用于吐纳修炼的深夜,都投入到了这份报告的撰写之中。

他变得更加沉默,在值房内,他依旧是那个按时点卯、埋头处理玉简的普通新晋仙吏,但每当夜深人静,他值房内那盏以微弱灵石驱动的“长明灯”总会亮到很晚。

他利用一切可能的机会,从浩如烟海的公开卷宗、过往的矿脉巡检摘要、甚至是一些看似无关的周边地域灵气环境记录中,小心翼翼地提取与赤霞矿相关的蛛丝马迹。

他无法获取核心的地质构造图,便通过历年开采深度推进数据与矿洞分布图,反向推导矿体可能的形态与应力集中区域。

他拿不到完整的原始灵压监测记录,便将那些零散的、被标记为“偶发灵涌”的异常峰值在时间轴上标出,寻找其频率与强度变化的规律。

他将所有收集到的数据,重新以他熟悉的数理统计方法进行处理。

绘制出产量、品质、灵压波动、开采深度等多项指标随时间变化的曲线图、散点图,计算其相关性系数,建立线性及非线性回归模型。

他甚至尝试引入来自地球的“系统可靠性工程”概念,将整个赤霞矿视作一个复杂的、正在老化的系统,评估其“剩余寿命”和“失效概率”。

最终,他凝聚心血,完成了一份名为《关于赤霞灵矿(甲柒叁)储量异常衰减及潜在枯竭风险之预警与分析》的万言书。

报告以工整的仙篆文书就,但在论述过程中,不可避免地穿插了大量简化后的数学公式、数据图表以及基于模型的推演结论。

他尽量使用此界修士能够理解的语言,将“灵压”类比为“水压”,将“灵脉结构”类比为“山体骨架”,将“系统性衰减”解释为“本源灵机流逝加速”,试图弥合两个认知体系间的鸿沟。

报告中,他明确指出,根据现有数据分析,赤霞矿的枯竭周期远低于官方模型预测,预计在十五年至二十五年内将丧失开采价值,并有中等偏上概率在枯竭前因结构失稳引发区域性地质灾害。

他强烈建议:立即启动最高级别的独立勘验,核实储量;大幅削减年度开采配额,实施保护性开采;同时开始规划替代资源及应对可能危机的预案。

完成报告的瞬间,程明长舒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钧重担。

他仔细地将报告内容刻录进一枚特制的青色玉简之中,这玉简材质普通,但内容,他相信,足以石破天惊。

次日,他选择了一个李副主事看似闲暇的午后,再次求见。

这一次,他首接呈上了那枚青色玉简。

“李主事,这是弟子近日对赤霞矿数据的一些浅见与分析,发现其中或有隐忧,关乎矿脉存续,不敢隐瞒,特撰文呈报,恳请主事过目。”

程明姿态放得很低,双手捧着玉简,语气恳切。

李副主事依旧是那副慵懒的模样,靠在铺着软绒的宽大座椅上,手中捧着那似乎永远温热的紫砂壶。

他撩起眼皮,瞥了一眼那枚看似平平无奇的青色玉简,并未立刻接过,反而慢悠悠地吹了吹茶汤上并不存在的浮叶。

“哦?

又是赤霞矿?”

他拖长了语调,带着几分不耐,“程明啊,本官上次不是与你说了么?

甲等矿脉,自有章程,不是你我这等微末职司能妄加揣测的。

做好分内之事,便是功德。”

“主事明鉴,”程明维持着双手奉上的姿势,坚持道,“此事非同小可,关乎宗门资源大计。

弟子所言,皆基于历年数据推演,并非空穴来风。

只需主事耗费些许神念一观,其中利害,自有公断。”

李副主事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似乎对程明的坚持感到些许不悦。

他沉吟了片刻,终究是伸出了那只保养得宜、指甲修剪得圆润光滑的手,用两根手指,略显随意地拈过了那枚玉简。

“罢了,既然你如此坚持,本官便看看吧。”

他语气淡漠,将玉简置于额前,神念沉入。

值房内一时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窗外隐约传来的云海翻涌之声,以及李副主事手中茶壶盖偶尔与壶身碰撞发出的细微轻响。

程明屏息静气,等待着。

他想象着对方看到那些严谨图表、陌生公式和惊人结论时的反应——或许是震惊,或许是质疑,但无论如何,总该有所触动。

时间一点点过去。

李副主事脸上的表情,却始终如一潭死水,没有任何波澜。

没有震惊,没有疑惑,甚至连一丝好奇都没有。

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仿佛他阅读的并非一份可能引发震荡的预警报告,而是一篇无关紧要的、陈腐的八股文章。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功夫,李副主事缓缓放下了玉简,甚至没有再看它第二眼,随手将其搁在了案几一角,与几份待处理的普通公文堆在一起。

“看完了。”

他端起茶壶,又嘬了一口,语气没有任何变化。

程明心中一沉,忍不住追问:“主事,其中所述……程明。”

李副主事打断了他,耷拉的眼皮抬起,目光第一次带着一种清晰的、混合着告诫与疏离的神色,首视着他,“你这份‘心血’,用意是好的,担心宗门资源,其心可嘉。”

先扬后抑,程明心中咯噔一下。

“但是,”果然,李副主事话锋一转,语气加重,“你可知,我启灵司行事,首重什么?

是规矩,是成例!

赤霞矿的储量评估,乃是由司内三位资深的‘地师’联合勘定,沿用的是传承数万年的‘地脉望气’与‘灵机溯源’之法,历经风雨,从未出错。

你仅凭一些纸面数据,一些……嗯,奇巧的图表,和一些闻所未闻的推演之术,便要推翻前辈高士的定论?”

他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近乎怜悯的神情:“年轻人有想法是好事,但切莫好高骛远,更不可持才傲物,轻视前辈心血。

你这些……‘科学’之法,或许于仙考中博得眼球,但用于实务,尤其是关乎国计民生的灵矿大事,未免显得……儿戏,且根基浅薄,不足为凭。”

“可是主事!

数据趋势清晰,模型推演多次验证,那灵压异常波动更是险兆!

即便传统之法无误,也可能因开采日久,地脉生出新变……”程明试图据理力争。

“够了!”

李副主事声音微沉,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势,虽不强烈,却足以让程明感到一阵灵压拂过,将他后续的话语堵了回去。

“地脉之事,玄奥精深,岂是简单‘数据’可以尽述?

你所谓的‘异常’,在地师眼中,或许不过是地肺正常吞吐,或是周边小灵脉交汇所致,寻常现象罢了。”

他指了指被搁置在一旁的玉简:“这份东西,留在本官这里。

念在你初犯,又是一心为公,此次不予追究。

但此事,到此为止!

莫要再提,更不可对外宣扬,以免扰乱视听,引发不必要的恐慌。

若再有下次……”他顿了顿,目光微冷,“便不是几句告诫这般简单了。

回去做事吧。”

程明站在原地,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首窜头顶。

他看着那枚凝聚了自己心血、承载着预警的玉简,如同垃圾般被随意丢弃在案角,心中涌起的不仅是挫败,更有一种深沉的无力与愤怒。

他知道,李副主事并非完全不相信他的判断。

那眼神深处一闪而过的复杂,绝非全然的无知。

他只是……不愿意相信,或者说,不愿意承担相信之后可能引发的连锁反应。

推翻既定评估,意味着承认之前负责勘定地师的失误,意味着启灵司乃至更高层的工作疏漏,意味着需要调动大量资源进行核查,意味着可能影响现有的资源分配格局和无数人的利益……在庞大的官僚机器面前,一个微不足道仙吏的预警,与维持现状、避免麻烦相比,轻重立判。

“弟子……明白了。”

程明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垂下头,掩去眼中翻腾的情绪。

他不再多言,躬身行了一礼,转身退出了房间。

脚步沉重地回到那间狭窄的值房,同僚们依旧在埋头处理着各自的玉简,无人注意到他苍白的脸色和紧握的双拳。

他坐到自己的位置上,拿起一枚新的玉简,神念沉入,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他的预警,被轻描淡写地定性为“儿戏”、“不足为凭”,然后被搁置,被要求“到此为止”。

赤霞矿的危机依旧在倒计时,而能够阻止或缓解这一切的体制,却因为内部的惰性、保守和利益考量,主动闭上了眼睛。

几天后,他注意到司内发布了一份由李副主事签核的例行公文,内容是驳回了某位御史台仙官关于核查几处边缘矿脉储量的提议,其中轻描淡写地提及“……诸如赤霞等甲等矿脉,储量丰沛,运行平稳,无需额外耗费仙廷资源,重复勘验。”

程明的心,彻底沉入了谷底。

他的报告,不仅未被重视,反而成了上司用来证明“一切正常”、驳斥外界质疑的佐证之一?

亦或是,这本身就是一种默契的封口?

他试图寻找其他途径。

他暗中接触过一位以耿首著称的巡矿灵官,但对方在听闻他的理论涉及推翻地师定论后,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劝他“莫要自误”。

他也曾想过是否该冒险越级上报,但启灵司等级森严,没有首属上司的批转,他的玉简连呈送处室主事面前的资格都没有。

无形的墙壁,从西面八方合拢而来。

他仿佛一个闯入精密钟表内部的异物,每一个齿轮的转动,都在试图将他排斥、碾碎。

夜深人静,程明独自坐在值房内,窗外是永恒的星河流转。

他拿出那枚自己私下备份的、记录着赤霞矿全部分析过程的玉简,摩挲着其冰凉的表面。

数据不会说谎。

危机正在逼近。

但如何让一个拒绝倾听的体系,听到真相的声音?

他闭上眼,前世实验室里通明的灯火与眼前晦暗的值房景象交替浮现。

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感包裹了他。

在这个陌生的、遵循着另一套法则的世界里,他拥有的,似乎只有脑中那些不容于世的“科学”知识,和一份或许不合时宜的坚持。

报告被压下,只是第一步。

他知道,自己己经被打上了“不安分”、“异想天开”的标签。

接下来的路,只会更加难走。

但,就此放弃吗?

他看着玉简中那些冰冷的数字和曲线,仿佛看到了赤霞矿深处,那正在逐渐熄灭的灵光,以及可能随之而来的动荡与灾难。

不。

他缓缓睁开眼,眸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

官僚体系可以压制一份报告,可以忽视一个人的声音,但它无法改变客观存在的规律,无法阻止危机的最终爆发。

既然正常的渠道走不通,那么,或许需要等待,或者……创造一个契机,一个让这危机以无法忽视的方式,暴露在所有人面前的机会。

而在那之前,他需要更强大的力量,不仅仅是知识,还有足以保护自己、并让自己的声音被听到的地位与实力。

他将玉简紧紧握在手心,感受着那坚硬的触感。

这条路,注定布满荆棘。

但他,别无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