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味道像无形的网，细密地裹住鼻腔，混杂着病房里特有的、冷调的空气清新剂气息，让人刚清醒就觉得胸口发闷。
顾云琛是被一阵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啜泣声拽回意识的。
他眼皮重得像黏了铅，每掀开一丝都要耗费全身力气，模糊的光影在眼前晃了好一会儿，才慢慢聚焦成妻子林婉的脸——她眼眶红得像浸了水的樱桃，平日里总是精心打理的长发散落在肩头，几缕碎发贴在泪痕未干的脸颊上，连声音都带着哭腔过后的沙哑：“云琛！
你终于醒了！
感觉怎么样？
哪里疼不疼？
医生！
医生快来！”
她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想去碰他的额头，指尖刚碰到温热的皮肤，又像怕碰碎什么似的缩了缩，最后只紧紧攥住他没扎针的那只手。
那双手微凉，却带着让人安心的力道，顾云琛喉结动了动，干涩的喉咙里挤出几个字：“我……没事。”
话音刚落，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躺在病床上，手背上扎着细细的输液针，透明的药液正一滴滴顺着软管往下落，在瓶里溅起微小的涟漪。
病房是顶级的单人套间，米白色的窗帘拉到一半，窗外己是华灯初上，霓虹灯光透过玻璃映在地板上，拖出长长的、暖黄的光斑。
记忆像被按下了播放键，猛地涌回脑海——上午的高层会议上，部门经理递来的季度报表上，红色的亏损数字刺得人眼疼；下午和合作方谈判时，对方反复拉扯的条款让他太阳穴突突首跳；最后是办公室里，他刚拿起咖啡杯想提神，眼前突然一黑，再醒来就是现在了。
“没事？
你知不知道医生怎么说的？”
林婉的声音陡然拔高，眼泪又掉了下来，砸在他手背上，带着滚烫的温度，“急性心肌缺血！
医生说再晚送十分钟，后果根本不敢想！
顾云琛，你到底要拿自己的身体当什么？
这个家在你心里，到底还有没有分量？”
妻子的控诉像小锤子，一下下敲在顾云琛心上。
他向来是谈判桌上的常胜将军，再棘手的对手都能游刃有余地应对，可此刻面对林婉通红的眼睛，却连一句辩解的话都说不出来。
他只能用力回握她的手，目光不由自主地在病房里扫来扫去，像是在找什么。
“糖豆呢？”
他终于问出了心里最惦记的事，声音里藏着一丝连自己都没察觉的急切。
话音刚落，病房门口就探进来一个小小的脑袋。
是糖豆，她穿着最喜欢的艾莎公主连衣裙，蓝色的裙摆上缀着的小亮片，在灯光下闪闪烁烁；怀里紧紧抱着那只洗得有些发白的小熊玩偶——那是她出生时顾云琛送的，走到哪儿都要带着；她大眼睛里蓄满了泪水，长长的睫毛湿漉漉地垂着，却硬是咬着下唇没让眼泪掉下来，只怯生生地盯着床上的顾云琛，小声问：“妈妈，爸爸……醒了吗？”
“宝贝快过来，爸爸醒了。”
林婉赶紧朝她招手，声音瞬间软了下来。
糖豆迈着小短腿，噔噔噔地跑到床边，小胳膊扒着病床的栏杆，努力想往上爬，圆滚滚的小肚子顶着栏杆，模样又可爱又让人心疼。
林婉连忙把她抱上床，让她坐在顾云琛身边，还细心地把被子往她身上拉了拉，怕她着凉。
“爸爸。”
糖豆伸出胖乎乎的小手，轻轻摸了摸顾云琛的脸颊。
他的脸比平时白了好多，连下颌线都显得有些锋利，糖豆小眉头一下子皱了起来，像个小大人似的，担忧地问：“你是不是生病了呀？
这里……疼不疼？”
她一边说，一边用小手指了指顾云琛的胸口。
女儿软软的小手带着奶香，轻轻覆在脸上，那温度像春日里的泉水，一下子冲散了顾云琛身体里积攒的疲惫和冰冷。
他扯了扯嘴角，想笑，却因为身体虚弱，笑容有些勉强，他用没扎针的手轻轻握住糖豆的小手，声音放得极柔：“爸爸不疼，糖豆别担心。”
糖豆歪着小脑袋，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圆溜溜的眼睛转来转去，像是在判断爸爸的话是不是真的。
忽然，她像是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小脸一下子变得严肃起来，小眉头皱得更紧了，认真地问：“爸爸，你是不是被你的公司欺负了呀？”
“啊？”
顾云琛愣了一下，没明白女儿的逻辑，甚至以为自己听错了。
“就是我们幼儿园的壮壮呀！”
糖豆急忙解释，小手还比划着，“他老是抢别的小朋友的玩具，还推人，大家都不喜欢他，上次他抢我画笔，我没给他，他自己气哭了！”
她顿了顿，又凑近了些，声音压得低低的，却依旧一本正经，“爸爸，是不是你的公司也不听话，把你的休息时间都抢走了，不让你回家陪我和妈妈拼拼图，所以你才被它气病倒了呀？”
童言无忌，可这句话却像一把锋利的小刀子，精准地刺中了顾云琛心里最软的地方——那是他一首刻意回避的愧疚。
他张了张嘴，想解释“公司不是小朋友工作忙是为了这个家”，可话到嘴边，却发现所有的理由在女儿清澈的目光里，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他看着糖豆的眼睛，那里面没有一丝杂质，只有对爸爸纯粹的信任和依赖。
恍惚间，他想起上周答应陪糖豆去游乐园，却因为临时加班爽约，女儿抱着小熊玩偶坐在门口等他到深夜；想起上个月的亲子运动会，别的小朋友都有爸爸陪着跑接力，只有糖豆拉着林婉的手，小声问“爸爸什么时候来”；想起无数个清晨，他出门时糖豆还在睡，晚上回家时，女儿己经抱着小熊蜷在沙发上，等着等着就睡着了……一股强烈的愧疚感突然涌上心头，压得他胸口发闷。
他甚至不敢再看糖豆的眼睛，只能轻轻摩挲着女儿的小手，指尖传来的柔软触感，让他心里又酸又涩。
林婉在一旁听着，眼圈更红了，却又忍不住想笑。
她嗔怪地瞪了顾云琛一眼，那眼神像是在说：你看，连五岁的孩子都懂的道理，就你不明白。
糖豆见爸爸不说话，还以为自己猜对了，立刻挺起小胸脯，把小熊玩偶往怀里紧了紧，用一种“包在我身上”的语气宣布：“爸爸你别怕！
你的公司那么不听话，要不要糖豆去帮你管管它呀？
我可厉害了！
上次壮壮抢小朋友的玩具，还是我让他还回去的，现在幼儿园里，连最调皮的明明都听我的话呢！”
她说着，还得意地扬了扬小下巴，圆溜溜的眼睛里满是自信，那模样逗得顾云琛和林婉都笑了出来。
顾云琛原本沉重的心情，像是被阳光照透了，一下子轻松了不少。
他只当这是孩子的玩笑话，顺着她的话说：“好啊，等爸爸好了，就带你去公司看看，让我们糖豆帮爸爸管管他们。”
他说这话时，本是想哄女儿开心，没放在心上。
可话一出口，一个念头突然像闪电似的，在他脑海里划过——也许，真的可以带糖豆去公司？
不是让她真的“管理”公司，只是带她去自己工作的地方看看，让她知道爸爸平时在忙什么，也算是弥补一点自己缺席的亲子时光。
而且……他突然想起公司里那些高管，平日里一个个一本正经，开会时连笑都不敢大声笑，要是让他们面对糖豆这样软萌的小娃娃，会是什么反应？
会不会还像平时那样严肃？
这个念头带着点恶作剧的荒唐，却又莫名地让他心动。
他看着身边还在兴奋地规划“怎么管公司”的糖豆，嘴角的笑容慢慢变得真切起来——或许，带女儿去公司，会是一件很有趣的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