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元三十一年,秋。
通往南蛮之地的官道上,一列囚车在萧瑟的秋风中颠簸前行。
车轮碾过枯叶,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柳无依蜷缩在囚车最不起眼的角落,身上那件早己看不出原色的囚衣又脏又破,散发着一股馊味。
她刻意用路上抓来的草药汁液混合着泥灰,将自己原本雪白的皮肤涂抹得蜡黄干枯。
从她记事起,就在柳家主母的白眼和苛待下讨生活。
苏姨娘教她最多的,就是“忍”和“藏”。
藏起美貌,藏起聪慧,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才能活得长久。
“依儿,喝口水。”
一只干瘦的手递过来一个破了口的瓢,里面盛着小半瓢浑浊的水。
柳无依抬起头,看向身边紧挨着她的女人——她的养母,苏姨娘。
苏姨娘曾是名动京城的花魁,后来被柳老爷赎身带回府里,成了个不上不下的姨娘。
她自己无所出,便将当年在河边捡到的柳无依视如己出,疼爱了整整十六年。
“姨娘,我不渴,您喝。”
柳无依的声音有些虚弱。
苏姨娘叹了口气,自己抿了一小口,又把水瓢推了过去:“喝吧,不喝水哪有力气。
后面的路还长着呢。”
柳无依不再推辞,接过水瓢,小口小口地将那带着泥腥味的水咽下。
冰凉的液体划过干裂的喉咙,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慰藉。
她知道,苏姨娘说的“路还长”,不仅仅是指到南蛮的距离。
半个月前,柳家因卷入朝堂党争,一夜之间从云端跌落泥潭。
御史出身的柳老爷被判斩立决,家中男丁尽数流放三千里,女眷则被贬为官妓,送往南蛮之地。
家破人亡,不过如此。
柳无依看着苏姨娘憔悴的侧脸,心中一阵阵地发紧。
姨娘教会了她琴棋书画,教会了她如何察言观色,甚至还偷偷教了她那些上不得台面的媚术、御男之术,告诉她女儿家想要活得好,光有美貌和才情不够,还得有脑子和手段。
可姨娘也教她要善良,要隐忍。
她说,与人为善,终有好报。
柳无依看着自己如今的处境,心里第一次对姨娘的话产生了怀疑。
她们足够善良,足够隐忍了,可好报在哪儿呢?
就在这时,前方押送的官差队伍突然一阵骚动。
“什么人!”
一声厉喝划破了荒野的寂静。
紧接着,林子里呼啦啦冲出来二十多个手持大刀、满脸横肉的壮汉,一个个凶神恶煞,眼神里冒着贪婪的绿光。
“劫匪!”
囚车里有人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
官差们虽然也拔了刀,但看着对方数倍于己的人数,个个脸色发白,腿肚子都在打颤。
“兄弟们,男的杀了,女的留下!
这些可都是以前的官家太太小姐,够咱们快活好一阵子了!”
为首的独眼龙劫匪狞笑着,举起了手中的大刀。
一场毫无悬念的屠杀开始了。
官差们几乎没怎么抵抗就被砍翻在地,鲜血瞬间染红了脚下的黄土。
囚车里的女眷们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和尖叫,整个场面乱成一锅粥。
苏姨娘的脸瞬间变得惨白,她死死地将柳无依护在身后,身体抖得厉害,却还是用尽全身力气保持着镇定。
她飞快地从贴身衣物里掏出一枚温热的玉佩,塞进柳无依的手心,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急促地说:“依儿,快!
拿着这个!
这是你出生时就戴在身上的,上面刻着字,或许……或许能帮你找到亲人!
记住,无论如何,一定要活下去!”
柳无依还没来得及看清玉佩的模样,只觉得触手生温,上面似乎有繁复的纹路。
“姨娘……”她刚一开口,为首的那个独眼龙劫匪己经狞笑着拉开了她们这辆囚车的栅栏。
肮脏的眼睛在柳无依和苏姨娘身上打量。
“这个年纪大了点,不过看着还行。
这个小的……怎么跟个黑炭似的?”
苏姨娘想也不想,就张开双臂,像母鸡护小鸡一样将柳无依死死护在身后。
她对着那独眼龙劫匪挤出一个讨好的笑:“大王,大王,我……我来伺候您,您放过我女儿吧,她还小,什么都不懂……滚开,老东西!”
独眼龙不耐烦地挥起了手中的大刀。
那把刀,在昏暗的天色下,划出一道冰冷的弧线。
柳无依的瞳孔猛地收缩。
她想喊,想推开姨娘,可一切都太快了。
“噗嗤——”刀锋入肉的声音,沉闷得令人作呕。
温热的液体,猛地溅了柳无依一脸。
那股浓重的血腥味,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的理智。
苏姨娘的身子软软地倒了下来,正好倒在柳无依的怀里。
她胸口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正汩汩地往外冒着血。
“姨……姨娘?”
柳无依颤抖着伸出手,想去堵那伤口,可血怎么都堵不住,从她的指缝里不断涌出来,那么热,那么烫。
苏姨娘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吐出一口血沫。
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看向柳无依,那双平日里总是带着温婉笑意的眼睛里,此刻满是担忧和不舍。
然后,那双眼睛里的光,就彻底熄灭了。
世界,在这一刻,安静了。
雨声、风声、劫匪的狂笑声、女人的哭喊声……所有的一切,都离她远去。
柳无依抱着苏姨娘渐渐冰冷的身体,一动不动。
她脑子里一片空白。
死了。
那个教她读书写字,教她弹琴绣花,教她怎么在后宅里夹着尾巴做人,会在冬夜偷偷给她塞一个热乎乎的烤红薯的姨娘,就这么死了。
为了保护她。
为什么?
她们做错了什么?
为人善良,谨小慎微地活了十几年,就是为了获得这样的结局吗?
一股从未有过的,冰冷刺骨的恨意,从她心底最深处疯长出来。
善良有什么用?
隐忍有什么用?
到头来,还不是像一只蚂蚁一样,被人随意一刀,就结束了这可笑的一生。
她不想死。
她要活下去。
不,不只是活下去。
她要爬上去,爬到最高的地方,把所有人都踩在脚下。
为了让所有欺辱过她们、践踏过她们的人,都付出血的代价!
怀里的身体越来越冷,脸上的血却好像越来越烫。
柳无依缓缓地抬起头。
她眼中的懦弱和恐惧在刹那间褪得一干二净。
她轻轻将苏姨娘的身体放在囚车里,替她合上了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
那名砍死苏姨娘的独眼龙劫匪,己经不耐烦地伸手来抓她。
“小黑炭,到你了!”
刀,再次架到了她的脖子上。
冰冷的触感让她打了个激灵,却也让她更加清醒。
柳无依死死攥着手心里那枚还带着姨娘体温的玉佩,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
她知道,哭喊和求饶是这个世界上最没用的东西。
姨娘用命给她换来的时间,不是让她跟着去死的。
她必须冷静,必须找到一条活路。
她抬起眼,迎上劫匪那双浑浊又充满欲望的眼睛。
她的声音很轻,还带着一丝颤抖,但吐出的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
“这位爷,”她说,“我还是……处子之身。”
独眼龙的动作一顿,显然没料到这个丑丫头在刀架在脖子上的情况下,会说出这样一句话。
他愣了一下,随即爆发出一阵粗野的大笑。
“哈哈哈哈!
处子?
就你这副鬼样子,倒贴给老子,老子都嫌扎手!”
他捏着柳无依的下巴,粗鲁地左右端详着,“看看你这脸,黄得跟土坷垃似的,毛都快掉光了,还处子?
谁稀罕啊!”
另一个劫匪也跟着起哄:“大哥,别是吓傻了吧?
你看她那张脸,跟锅底灰似的,还想使美人计啊!”
柳无依没有被这些污言秽语激怒。
她心里冷得像冰,脸上却恰到好处地露出了一丝羞愤和委屈。
她飞快地抬起袖子,像是要擦去眼泪,却用那粗糙的袖口,狠狠地在自己脸颊上用力擦拭起来。
一下,两下,三下。
那层伪装的,用草药汁和锅底灰混合涂抹的“蜡黄”,被她硬生生擦去了一大块。
袖子下的皮肤,显露了出来。
那是一种令人目眩的白,冷得像雪,腻得像瓷。
虽然脸上还残留着斑驳的黑灰,但仅仅是露出的那一小块肌肤,就足以让人想象,这张脸原本的模样,该是何等的惊心动魄。
笑声,戛然而止。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地盯在她那张半遮半掩的脸上。
独眼龙劫匪的眼睛里,爆发出一种贪婪到极致的光芒。
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好像捡到宝了。
“你这脸是假的?!”
他猛地一把推开旁边想伸手的手下,唾沫星子横飞地吼道:“妈的,都别动!
这女的是老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