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斜月如钩，稀疏梨花随夜风微微晃动。
苏墨瑶临窗而坐，手执绢帕，指尖细白。
长夜未央，院落里隐约传来守夜丫鬟低语，偶尔夹杂犬吠。
萧复阳房门己关，整座苏府却难得安寂——至少在她心里，今晚注定不眠。
她回忆起方才家宴上，萧复阳立于席旁，背脊如松，不言不语，却总能用短短一两句话巧妙避开苏家各房暗语。
表面懦弱，眼中却不见怯色。
父亲苏长庚罕见地未作声色，他人只以为这是“赘婿怕事”，唯有她，心生一丝异样。
轻踱至案前，翻开今夕贴身丫鬟小翠送来的供账单。
上面字迹娟秀，记录着各房所用食材。
苏墨瑶一行行看下去，忽然发现一条：膳房多备了两盏酒，分发于下席。
“二小姐，这账单要不要移交账房？”
小翠敛衽垂首。
“先不用。”
苏墨瑶的目光从账单上移开，似无意道，“新来的姑爷，你觉得如何？”
小翠愣了下，小声道：“姑爷……很安静，人也实诚，不过下席仆妇们都说，他入府不过数日，竟能看懂二房管事的暗号符，实在稀奇。”
苏墨瑶眉梢轻挑，捻断绢帕一角：“他既为赘婿，从前只说出身贫微，母家无依。
可依我看，他举止多有规矩，不像无教养寒门。”
“二小姐怀疑他……身份？”
小翠悄然凑近，瞳仁里透出好奇。
苏墨瑶没有正面回答，合上账本，将帕子卷了又卷。
她语带深意：“凡人有弱点必露怯色，他却步步藏拙，不见疏漏。
我欲查查，这位萧复阳到底藏着什么。”
夜风透入案前，纸页纷扬。
她静静起身，披了外衫。
“你安排两个人，调查他入府前曾落脚何处。
顺路带一份苏家庶房的过往账册——与他入府那月对照。”
言罢，步出寝阁。
小翠应声，悄悄出了侧门。
……一夜无言。
清晓时分，堂前露白。
苏墨瑶早己梳洗，循惯例步入家主书房，奉上今晨茶水。
苏长庚翻页未起，眼角余光扫她一眼。
“昨夜睡可安？”
“多谢父亲关心，女儿安好。”
苏墨瑶微垂首，声线温和无波澜。
苏长庚指间转了一枚铜钱，叮地搁在案上，神色不觉柔和了几分：“复阳初入我苏家，外人目光苛刻，墨瑶，你那边，是否有人不安分？”
苏墨瑶沉吟片刻：“无大碍。
只是府中有人悄议姑爷身世清白，女儿以为，应尽快理清他的来历，也好堵住流言。”
苏长庚合书，静默良久，忽然笑道：“你聪明。
萧复阳是我选的，暂且用得着，你只记住一点：苏家需要外人，却绝不容他们心生二念。
你若能看得清他的底细，也是为父放心。”
她心弦一紧，细细分辨父亲的言外之意。
转念间，她郑重答道：“女儿明白。
愿为父分忧。”
苏长庚颔首。
隔了片刻，他忽然吩咐：“今晚让复阳陪五房管事去账房核账，你也去。”
苏墨瑶将命记在心，微一颔首，退身离开。
……午后雨歇，青石巷道湿痕未散。
小翠如约至后园。
她压低嗓音：“二小姐，昨夜查到个蹊跷。
姑爷进府前，曾在城西破庙借宿三日，那边流民据说和他很熟悉。
有人还说，他经常帮庙中孤儿洗衣做饭。”
苏墨瑶蹙眉：“可有异常来往？”
小翠支吾片刻，犹豫道：“倒是有一晚，有个青衣男子与姑爷并肩谈了许久。
有人说那男子似常来，模样陌生，不像本地人。”
“查查那人身份，”苏墨瑶吩咐，“如能画个形象，下次给我过目。”
小翠点头，当即退下。
苏墨瑶立于窗前，远远见得柳巷转角间，正有几人在清扫残花落叶。
萧复阳今日着一身素灰长衫，俯身与杂役一起理石阶。
衣袂沾染泥尘，却毫不介意，神色平静。
偶有几个丫头在旁窃窃私语，他亦只微微一笑。
她忍不住驻足细望。
他仿佛浑然不觉众人冷眼，眉目澄静中藏有几分——不是逆来顺受，而是冷看众生的通透与疏离。
这与她府中见惯的世家庶子大不相同。
傍晚，府中热闹骤起。
五房管事高声催促账本，萧复阳静静落座一旁，双手置膝。
厅内诸人各怀心思，唯有他泰然自若，偶尔低头，翻看账簿间误漏的几笔藏银。
五房管事拧眉想发作，苏墨瑶己抢先出言：“这一笔，原记外账，何故又列明入库？
可有凭据？”
管事惊出一身冷汗，结结巴巴地辩驳。
西下目光交错，苏长庚含笑未语，其他分房主事则闪避视线。
唯有萧复阳淡淡道：“账中虚列，若查下去，恐怕不仅一笔。
若净赚百两，如今单凭账面，还需另查明细。”
厅内霎时寂静。
苏墨瑶心头一动，侧目打量萧复阳，目中闪过复杂之色。
不动声色间，她发现自己对这位“赘婿”的好奇与疑问愈发深重。
议事散后，天色己晚。
众人渐次离厅，苏复阳缓步走出，夜气中凉意初现。
苏墨瑶尾随数步，低声道：“今日账房之事，你可早有察觉？”
萧复阳回身，微微一笑，眼中仍无波澜：“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只是未必有人敢点明。”
两人并肩，行至月下。
月光将二人身影拉得纤长。
苏墨瑶压低声音：“你总比他们冷静许多。
你究竟是何人？”
萧复阳目视前方，声音极为平和：“你我既为夫妻，终有一日你会知晓真实的我。
只此一言。”
他转身告辞。
苏墨瑶怔立，半晌无言。
夜色愈深，隐约传来远方钟声。
她抬眸看见院墙外，一树梨花落入清风。
心头疑雾未散，却也隐隐感到——她与身边这个身世未明的男人，今后必然不会再只是相敬如宾的夫妻。
翌日清晨，苏墨瑶走入西厢书房，从案头账册下取出一枚纸条——这是深夜里小翠送来的画像，青衣男子眉目分明，旁注一行小字：城南秦姓流客，或许来头不小。
她捏着纸条，手心微汗。
屋外传来家丁唤名之声，说家主要召萧复阳前往议事大厅。
墨瑶微微凝神，细细收起纸条，心头己下定决意：不论前路如何，她都要亲自揭开这个男人的秘密。
风自窗棂间掠过，卷动案上一角画卷，苏墨瑶站定许久，终于推门而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