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青崖山层峦叠嶂,草木萋萋,满眼是化不开的浓绿。
盘山路上,一辆深灰色大众蔚揽不急不徐地行着。
沈砚之开着车,一头乌发似泼墨垂落,被窗隙涌入的山风拂得轻扬,几缕贴在颈侧,添了几分疏懒。
他长睫如蝶翼,轻眯着眼,目光虽落在前路,却似蒙着层薄雾般虚浮,眉间拢着一丝化不开的愁,连指尖夹着的燃烟——袅袅青烟都似随他神色慢了几分,衬得那俊朗面容满是寂寥。
在副驾上坐着一只金毛犬,浑身灿灿的毛发被风掀得蓬松,前爪搭着座椅边缘,脑袋使劲探向车窗,黑鼻子不停翕动,似要将林间草木的气息全悉闻遍,大尾巴在座椅下欢快地扫来扫去,一双眼亮得像浸了星光,满是雀跃兴奋,与主人的清愁恰成对应。
车行到半山,凉意更甚,仿若重回春始,林中鸟鸣忽远忽近,涧水声潺潺,混着草木的清苦气息,将沈砚之脑海中多日的烦扰涤荡大半。
七歪八拐,车子驶进一条密林小路,又开了一段,林间隐现一间木屋小筑。
小筑被松枝与栎树的浓荫半掩着。
原木墙身被岁月浊成了深褐色,板缝里嵌着枯松针与青苔,几处木板裂着深纹,像期颐老人手背的褶皱。
蕨类从屋檐朽木里钻出来,蕨叶绿得醒目,给予了老屋一丝鲜活气。
两扇厚木门将合未合,似乎都关不严实了。
屋侧一棵老枫树身姿遒劲,枝桠斜探过屋檐,静静守着这一隅的旧时光。
这小筑是沈砚之祖父留下的旧宅。
沈砚之将车熄了火,副驾上的金毛犬“阿暖”依旧兴奋地摇着尾巴,爪子在车门上轻轻扒拉。
沈砚之原是城中画界冉冉升起的新秀,笔下山水既有古意又含新机,寻常画展上,他的作品总获褒誉声一片。
三月前那场名为“墨韵春秋”的画展上,他花三年心血凝成的《江雪图》也出展了,初展时便引无数人驻足赞叹,未料展期过半,竟有人匿名递上所谓“证据”,指认《江雪图》抄袭二十年前一位隐退画师的旧作。
流言如野火般在城中蔓延,画院同好的窃窃私语、画廊老板的欲言又止、甚至路人投来的异样目光,都像细针般密密麻麻扎进他心里。
此后他再提笔,笔尖总似裹着千斤重物,墨色落在宣纸上,要么凝滞如僵冰,要么散淡无筋骨,往日笔下的灵韵半点也寻不见。
他夜夜对着《江雪图》枯坐,只觉满心郁结无处可解,终是收拾了简单行囊,驱车往祖父留下的山中木屋去——盼着林间的清风能吹散心头阴霾,让他在松涛溪涧间,寻回几分落笔的勇气,也试着与这满是流言的过往和解。
小筑原就老旧,又经数年空寂,推门时便有股混着朽木与积尘的沉味扑面而来。
屋内木桌积着指厚的灰,拂过便扬起细雾;墙角蛛网层层叠叠,黏着枯叶与虫尸,在穿窗的风里轻轻晃;地面散落着破碎的油纸、枯干的枝桠,一把旧藤椅是祖父当年最爱坐的,椅面上蒙着霉斑,一碰便簌簌掉渣。
沈砚之挽起衣袖,取出扫帚与抹布,先将地上杂物一一归拢清扫,又搬来木梯,踮脚拆去檐角蛛网,再用温水浸了布,反复擦拭桌椅、窗棂与木床——积年的污垢难除,抹布换了三西次,水添了五六回,指缝间都沾了灰黑。
待他将床榻铺好干净褥子,再将屋角堆着的旧物归置整齐时,窗外的日头己斜斜沉向山尖,金红的余晖透过玻璃窗,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他首起身揉了揉发酸的腰,望着终于显出几分整洁的木屋,才觉喉间发干,连指尖都沾着未洗去的尘迹。
去简陋的卫生间里匆匆洗去一身尘垢,沈砚之换上行囊里带来的玄色棉麻衣裤,整个人才算松快下来。
他俯身揉了揉阿暖的脑袋,阿暖立刻摇着尾巴蹭他手心,黑亮的眼睛里满是期待。
“带你去附近逛逛?”
阿暖用呜呜声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