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放粮饷的喧闹渐渐平息,士兵们揣着白面和银子,大多缩回了各自的营房。
不是不想庆祝,实在是饿了太久的身子经不起折腾,与其在外耗着,不如赶紧煮点面糊糊填肚子——那袋雪白的面粉,是他们眼下最要紧的宝贝。
赵子昂站在校场边,看着士兵们佝偻着背、脚步蹒跚地走向营房,眉头不由自主地皱了起来。
刚才分发粮饷时,群情激昂的呼喊犹在耳畔,但褪去那层短暂的兴奋,暴露出来的虚弱与颓唐,更让他心惊。
“千户爷,您看这……”李二狗跟在旁边,手里还攥着分发剩下的几个银锭,脸上的兴奋劲儿褪去后,也多了几分忧虑。
他伺候原主多年,比谁都清楚卫所的底细,刚才那阵欢呼,更像是久旱逢甘霖的片刻宣泄,未必是真的有了底气。
赵子昂没说话,只是朝着最近的一排营房走去。
李二狗赶紧跟上,想拦又不敢,只能在旁边小声提醒:“千户爷,那边……那边是弟兄们住的地方,脏得很……”赵子昂脚步未停。
他要看的,就是“脏得很”的地方。
走到营房门口,一股混杂着汗臭、霉味和排泄物的气味扑面而来,呛得人几欲作呕。
赵子昂下意识地屏住呼吸,掀开那扇破烂不堪的木门——门轴早就锈死了,一动就发出“吱呀”的惨叫,像是随时会散架。
门后的景象,比他想象的还要糟糕。
十几平米的营房里,挤着十几个士兵。
没有床铺,地上铺着一层薄薄的干草,发黑发潮,显然很久没换过。
士兵们就蜷缩在干草上,有的在小心翼翼地用缺口的瓦罐煮面糊,有的则把银子贴身藏好,反复摩挲着那袋面粉,眼神里满是珍惜,还有几个年纪大的,靠在墙角闭目养神,嘴唇干裂起皮,连动一动的力气都没有。
他们身上的军衣,说是“衣服”都算抬举——布料早己看不出原本的颜色,补丁叠着补丁,袖口和裤脚烂成了布条,风一吹就簌簌作响。
有个年轻士兵的棉袄,里面的棉絮都露了出来,黑黢黢的一团,看着还不如一床破麻袋保暖。
看到赵子昂进来,士兵们慌忙想站起来,却因为动作太急,几个身子虚的差点栽倒。
“千户爷!”
有人低低地喊了一声,声音里带着惶恐。
以往的千户,别说进他们这破营房,就是在校场见了面,也多半是皱着眉头呵斥,哪会像现在这样,安安静静地站在门口看?
赵子昂摆了摆手:“都坐着吧,不用多礼。”
他的目光扫过营房的每个角落,落在一个蜷缩在角落里的士兵身上。
那士兵看着约莫十六七岁,面黄肌瘦,身上的军衣还没他半大,明显是件不合身的旧衣服改的,露在外面的脚踝冻得通红,甚至起了冻疮,红肿流脓,看着触目惊心。
“你叫什么名字?”
赵子昂走过去,蹲下身问道。
那小兵吓了一跳,瑟缩了一下,小声回道:“回……回千户爷,小的叫狗剩。”
“多大了?”
“十五……”十五岁,在现代还是个在学堂里读书的孩子,在这里却要穿着破烂的衣服,忍受饥寒,甚至可能随时走上战场送死。
赵子昂心里堵得慌,指了指他的脚踝:“怎么弄的?
没药吗?”
狗剩低下头,用袖子蹭了蹭冻疮,声音更低了:“冬天冻的……没药,开春就好了……”旁边一个老兵叹了口气,插话道:“千户爷,不光是狗剩,弟兄们大多都这样。
冬天没棉衣,夏天没单衣,脚上的鞋早就磨破了,能光着脚撑到现在就不错了……”赵子昂站起身,目光扫过众人的脚——果然,十有***是光着脚,或者穿着一双破烂到露脚趾的草鞋,脚底布满了厚茧和裂口,有的还沾着泥土和草屑。
他又看向墙角堆放的“兵器”——几根锈得看不出原样的长枪,枪头歪歪扭扭,枪杆上布满虫蛀的孔洞;几把腰刀扔在地上,刀鞘早就没了,刀刃上全是缺口和锈迹,看着还不如劈柴的斧头管用;至于弓箭,更是连影子都没看到,想来要么是朽坏了,要么是早就被人拿去换了粮食。
“这就是你们平时训练用的家伙?”
赵子昂的声音有些发沉。
没人回答,只是把头埋得更低了。
有什么好说的呢?
拿这样的东西,别说训练,就是砍柴都嫌费劲。
赵子昂走出营房,胸口像是堵着一块巨石。
他之前在史料里看到过“卫所废弛士兵形同乞丐”的记载,但文字终究是冰冷的,只有亲眼见到这一切,才能体会到那种深入骨髓的破败与绝望。
三百多个士兵,与其说是军队,不如说是一群挣扎在死亡线上的难民。
他们没有像样的衣服,没有足够的食物,没有趁手的兵器,甚至连最基本的生存都成了问题。
这样的队伍,谈何战斗力?
恐怕真遇到流寇或者后金的游骑,不等开打,自己就先溃散了。
“千户爷,咱们……咱们以前就是这样过来的。”
李二狗跟在后面,声音带着苦涩,“朝廷的军饷一年拖一年,就算发下来点,也被上面的官老爷层层克扣,到弟兄们手里就剩不下什么了。
粮食更是指望不上,卫所的屯田早就被那些把总、百户们占了,咱们能挖点野菜充饥就谢天谢地了……”赵子昂沉默着,走到校场中央。
这里本该是士兵们训练的地方,如今却长满了半人高的杂草,只有中间一小块地方被踩得光秃秃的,想来是偶尔***时用的。
地上还能看到几个歪歪扭扭的箭靶,不过早就烂得只剩几根木杆,上面连箭簇的痕迹都没有。
他捡起一根掉在地上的长枪,入手轻飘飘的,枪杆一掰就发出“咔嚓”的脆响,显然是朽坏了。
他又拿起一把腰刀,试着挥舞了一下,“当啷”一声,刀刃竟然从中间断了开来,断口处全是锈迹。
“就这样的兵器,怎么打仗?”
赵子昂的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怒火。
这不仅仅是装备的问题,更是对生命的漠视!
朝廷把这些人召来当兵,却不给他们活下去的物资,不给他们保命的家伙,这和把他们往死路上推有什么区别?
“以前……以前也不怎么打仗。”
李二狗嗫嚅道,“也就是应付一下上面的点验,或者去周边抓几个小偷小摸的,真遇到大事,都是从别的卫所调兵……那现在呢?”
赵子昂猛地转头看他,“现在陕西流寇西起,后金在关外虎视眈眈,保安卫地处要冲,真要是来了兵,谁来替我们应付?”
李二狗被问得哑口无言,脸色发白。
他不是没想过这些,只是以前都靠着“拖”和“躲”混日子,从来不敢深想。
赵子昂不再理他,目光投向远处的城墙。
保安卫的城墙不算矮,但墙体多处坍塌,城砖松动,城头上连个站岗的士兵都没有,只有几只麻雀在上面蹦蹦跳跳。
这样的防御,说是形同虚设都不为过。
他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
系统给的物资固然丰厚,但那只是“鱼”,不是“渔”。
就算把布面甲和腰刀都发下去,这些士兵现在这副样子,能发挥出多少战斗力?
军心涣散,军纪荡然无存,身体素质差到极点,别说对抗强敌,恐怕连正常的训练都坚持不下来。
“必须一步一步来。”
赵子昂在心里对自己说。
粮食和银子解决了燃眉之急,但接下来,要做的事情还有太多太多。
首先是改善士兵的体质。
光发白面不够,得让他们每天都能吃饱,最好能有点荤腥,把这一身的亏空补回来。
没有好的身体,一切都是空谈。
其次是整顿军纪。
从刚才士兵们的反应来看,他们对自己还有敬畏之心,但这种敬畏更多是源于“千户”这个身份,而非对军纪的认同。
必须建立起严格的规章制度,赏罚分明,让他们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把这群散沙凝聚起来。
最后才是换装和训练。
系统给的军械足够精良,但不能一下子全拿出来,得循序渐进。
先让他们适应吃饱穿暖的日子,恢复体力,再逐步更换装备,进行训练。
否则,拿着再好的兵器,也只是一群穿着铠甲的流民。
“二狗。”
赵子昂睁开眼,语气变得沉稳,“去把百户李明、周仓他们几个叫来,就说我有要事商议。”
李明和周仓是卫所里仅有的几个百户,虽然也没什么本事,但毕竟跟着原主多年,算是眼下能信任的人。
“是!”
李二狗见千户爷神色严肃,不敢怠慢,转身就跑。
赵子昂站在空旷的校场上,看着夕阳一点点沉入地平线,将天空染成一片绚烂的橘红。
寒风依旧凛冽,但他心里却燃起了一团火。
明末乱世,固然是地狱,但对于有准备、有能力的人来说,也未必不是一个机会。
他有来自西百年后的知识,有吕布般的武力,还有一个能提供无尽物资的系统。
更重要的是,他现在有了三百个虽然虚弱、但己经对他产生一丝希望的士兵。
这些,都是他的资本。
“等着吧。”
赵子昂低声自语,目光锐利如鹰,“用不了多久,我会让这里彻底变个样子。”
远处的营房里,己经升起了袅袅炊烟,那是士兵们在煮面糊。
虽然微弱,但在这破败的卫所里,却像是点点星火,预示着某种新生。
不多时,几个穿着同样破烂、但身材稍显结实的汉子跟着李二狗匆匆走来,为首的正是百户李明。
他们脸上带着忐忑,显然不知道这位刚“醒”过来的千户爷要商议什么事。
赵子昂转过身,看着他们,缓缓开口,声音清晰而有力:“从今天起,卫所要变个样子。
你们几个,是我信得过的人,接下来的事,需要你们帮我一起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