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光掠影落黄泉

一九八五年春，光影影城。

烟纸在指尖蜷曲、焦黑，最后一点猩红在昏暗中明灭不定，像垂死挣扎的萤火。

沈文渊靠在“片场”他们更习惯称之为“江湖”外围冰冷的砖墙上，看着不远处那片被水银灯照得亮如白昼的区域。那里正在拍一场夜戏，导演的咆哮、武行的呼喝、器械的碰撞，混杂着胶片转动时细微的“沙沙”声，共同构成了这座“光影影城”永不停歇的背景音。他深吸一口手中廉价的香烟，劣质的烟草味混杂着南方春天特有的潮湿霉味，一同灌入肺腑。

这是他来到影城的第三个年头，演的依旧是些“路人甲”、“尸体乙”，最好的一个角色，是上部戏里有三句台词的帮众。工钱微薄，仅够在通铺般的“艺员宿舍”租一个床位，以及买最便宜的烟和盒饭。但他那双深邃得与年龄不符的眼睛里，没有太多焦躁，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观察与忍耐。他像一块被遗弃在角落的顽石，沉默地感受着这片江湖的每一次呼吸与心跳。

“咔！好！过了！雪晴，辛苦了！收工！”

亮如白昼的区域传来导演带着喜悦的喊声，整个剧组的氛围瞬间松弛下来。沈文渊掐灭烟头，目光投向那片光芒的中心。

一个身着白衣，手持长剑的女子正从威亚上被缓缓放下。她身形高挑，方才戏中的凛然杀气已尽数敛去，眉宇间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疲惫。工作人员围上去帮她解开保险绳，她微微颔首致谢，姿态优雅。即便隔着一小段距离，沈文渊也能感受到那股扑面而来的清冷与……惊艳。

林雪晴。

这个名字，在短短数月内，已如一颗无法忽视的新星，照亮了影城的一角。她并非影城本土培养的“娃娃兵”，传闻来自江南书香门第，家道中落后，才凭着一身家传的武术底子和无可挑剔的容貌，被大导演挖掘，一部《天山剑仙》让她刚一出道，便赢得了“惊鸿仙子”的美誉。

沈文渊看着她在一群人的簇拥下走向专属的休息室，那袭白衣在昏暗的片场角落里划过一道惊心动魄的弧光，随即消失在门后。他收回目光，低头看了看自己沾着尘土的布鞋，嘴角扯出一个几不可察的弧度，不知是自嘲，还是别的什么。

“喂，文渊！还愣着干什么？”一个武行兄弟拍了他肩膀一下，“‘金玉堂’那边好像需要几个撑场面的背景，快去，混个盒饭钱！”

沈文渊“嗯”了一声，将最后一口烟蒂扔在地上，用脚碾灭，重新汇入那熙熙攘攘、为生计奔波的人流中。在这里，星光属于极少数人，而沉默的大多数，只是这片巨大光影机器运转所需的，微不足道的燃料。

次日傍晚，影城核心地带的“霓裳阁”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这里是影城每年一度的“武林大会”——金龙奖颁奖典礼的举办地。红毯从街口一直铺到大厅门口，两侧挤满了举着海报、尖叫不断的影迷和手持“长枪短炮”的记者。闪光灯如同不要钱似的，疯狂闪烁着，将夜幕撕裂，也将每一位走过的明星大腕映照得光彩夺目。

沈文渊没有请柬，他依旧站在人群外围，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他看着一辆辆豪华轿车停下，走下一个又一个耳熟能详的名字，引发一阵又一阵的声浪。

“赵擎天！是赵擎天啊！”

“擎天大哥看这边！”

一阵尤为热烈的欢呼声中，一个身形不算特别高大，但步履沉稳、龙行虎步的男子走了下来。他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黑色西装，没打领带，领口随意地敞开，脸上带着豪爽而亲切的笑容，不断向四周挥手致意。他是赵擎天，北方武术世家出身，靠一身真功夫和敢打敢拼的劲儿，在影城硬生生杀出了一条血路，是如今硬派功夫片的扛鼎人物，人送外号“铁胆龙王”。他走过红毯，不时还和熟悉的记者开两句玩笑，拍拍年轻后辈的肩膀，一派江湖大哥的风范。

紧接着，一辆车停下，车门打开，先探出的是一截白皙纤细的小腿，随即，一个穿着鹅黄色洋装的娇俏身影灵巧地钻出。她梳着时髦的波浪卷发，眼波流转，笑容甜美，对着镜头挥手飞吻，引得粉丝尖叫连连。

“是苏媚儿！媚儿小姐！”

“好可爱啊！”

苏媚儿，去年选美出道，凭借一部都市爱情喜剧迅速走红，被誉为“影城甜心”。她显然极懂得如何展示自己的魅力，在红毯上顾盼生辉，像个误入人间的小精灵。但沈文渊注意到，在她甜美的笑容背后，那双眼睛里，偶尔会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野心和机敏。她知道人们想看什么，并且乐于呈现。

就在苏媚儿即将走入内场时，人群的声浪陡然又拔高了一个层级，几乎达到了沸点。

“楚原！是楚原公子！”

一辆劳斯莱斯悄无声息地停下，车门打开，一个身着白色礼服的身影缓缓现身。他身形修长，面容俊美得近乎精致，眉宇间却笼罩着一层淡淡的、挥之不去的忧郁。他不像赵擎天那样热情，也不像苏媚儿那样活泼，只是微微颔首，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温和笑意，步伐从容地走过红毯。那气质，仿佛是从古典水墨画中走出的谪仙，与周遭的喧嚣隔着一层无形的薄膜。

“无影公子”楚原——南洋富商之子，放弃家业孤身来此追寻艺术梦，以其独一无二的贵公子气质和细腻入微的演技，成为无数影迷梦中情人的化身。他所过之处，连闪光灯似乎都变得温柔了些。

沈文渊看着楚原，眼神微动。他知道，楚原的“幻影手”并非只是外表好看，那是对角色内心精准把握后，形之于外的极致控制。这是个真正的演员，尽管他似乎总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然后，全场的气氛达到了今夜的第一个高潮。

林雪晴到了。

她选择的并非晚礼服，而是一身改良过的月白色旗袍，外罩一件浅青色纱衣，长发松松挽起，插着一支简单的玉簪。她脸上只施了淡妆，却越发显得眉目如画，清丽绝伦。她不像苏媚儿那样娇俏可亲，也不刻意营造距离感，只是那样平静地走来，步伐不疾不徐，仿佛脚下不是喧嚣的红毯，而是寂静的雪地竹林。

“惊鸿仙子！仙子！”

“雪晴！看这边！”

欢呼声与快门声汇成海洋。她偶尔停下，配合拍照，眼神清亮，姿态落落大方。那份独特的、兼具了柔美与英气的气质，让她在争奇斗艳的女星中，显得如此与众不同。

沈文渊的目光，再次被她吸引。他看到她与正要入场的楚原在红毯尽头相遇。楚原停下脚步，极为绅士地微微侧身，对她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林雪晴颔首回礼，两人相视一笑，没有过多言语，却仿佛已交流了千言万语。金童玉女，珠联璧合。周围的闪光灯顿时亮成了白昼，记者们疯狂地按动快门，记录下这注定将成为明天娱乐版头条的画面。

“真乃璧人也。”旁边一个老派记者喃喃道。

沈文渊默默地看着，心中无波无澜。他只是在观察，像记录片导演一样，记录着这片江湖的众生相。

颁奖礼后的酒会，设在“霓裳阁”顶层的宴会厅。香槟塔闪耀，衣香鬓影，觥筹交错。这里是成功者的乐园，是关系网的编织场。

沈文渊依旧没有资格进入主会场，他在厅外负责临时搬运道具的杂役区域，靠着栏杆，能透过巨大的玻璃窗，俯瞰影城璀璨的夜景。

厅内，赵擎天正被一群人围着，大声谈笑着，中气十足；苏媚儿周旋于几位制片人和大导演之间，巧笑倩兮，游刃有余；楚原则独自端着一杯香槟，站在稍微安静的角落，望着窗外出神，似乎与周围的热闹格格不入。

而林雪晴，正被几位影城大佬模样的人围住，似乎在谈论着什么。她脸上保持着礼貌的微笑，但沈文渊敏锐地捕捉到她眼神深处的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疏离。

过了一会儿，她似乎终于得以脱身，也走向了露台的方向，在距离沈文渊不远处的另一个入口停下，微微仰头，深吸了一口夜晚微凉的空气。

就在这时，一个略显轻浮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林小姐，恭喜恭喜啊！《天山剑仙》票房大卖，金龙奖也手到擒来，真是前途无量！”

一个穿着花哨西装，手指上戴着硕大宝石戒指的中年男人凑了过去，脸上堆着热情过度的笑容。沈文渊认得他，是影城有名的“片商”，名叫金老板，专拍一些低成本、快制作的商业片，以出手阔绰但也纠缠不清闻名。

“金老板过奖了。”林雪晴转身，礼貌而疏离地回应。

“哪里哪里，我是实话实说。”金老板凑近一步，压低了声音，但在这相对安静的区域，依旧清晰可闻，“我手上现在有个本子，绝对是为你量身定做的！投资这个数！”他伸出肥短的手指比划了一下，“只要你点头，女主角片酬随你开！而且，我们可以找个安静的地方，慢慢聊细节……”说着，他的手似乎想要不着痕迹地去搭林雪晴的手臂。

林雪晴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脚步向后稍移，恰好避开了那只手。“多谢金老板好意，不过我的档期都已由公司安排，恐怕……”

“诶！公司那边好说嘛！”金老板不依不饶，又逼近一步，“主要是看林小姐你的意思。给个面子，交个朋友嘛！”

气氛一时间有些凝滞。

“金老板。”

一个平静的声音在一旁响起。

沈文渊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一个空的托盘，像是刚好经过。他挡在了林雪晴与金老板之间，微微躬身，对金老板说道：“李导正在里面找您，似乎有急事相商。”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沉稳力量。

金老板愣了一下，狐疑地看了看沈文渊，又看了看他身后神色恢复平静的林雪晴，脸上闪过一丝愠怒，但碍于场合，不好发作。他哼了一声，悻悻道：“李导找我？行，我过去看看。”说完，狠狠瞪了沈文渊一眼，转身走进了喧闹的宴会厅。

露台边恢复了安静。

林雪晴看着眼前这个穿着杂役工装、面容沉静的年轻人。他刚才解围的方式很巧妙，不着痕迹，避免了双方的尴尬。

“谢谢。”她轻声说，声音如同山间清泉。

“举手之劳。”沈文渊微微颔首，目光与她有瞬间的交汇。他的眼神深邃，里面没有讨好，没有怜悯，也没有常见的惊艳，只有一种纯粹的、平等的……理解。仿佛在说，我明白你的处境。

就在这时，宴会厅内的主持人提高了音量，宣布了一个重磅消息：

“各位来宾，请安静！现在，我们要隆重宣布，由‘昭明阁’斥巨资打造，邀请当今影城最负盛名的五位巨星——楚原、林雪晴、赵擎天、苏媚儿，以及新晋实力派小生雷震，联袂主演的史诗武侠巨制——《浮光掠影录》，将于下月正式开机！”

“哗——！”

全场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和惊呼。这意味着，影城最顶尖的力量，将被集结于一部戏中！这是何等的盛事！

聚光灯瞬间打到了被点名的几人身上。楚原、赵擎天、苏媚儿都露出了恰到好处的惊讶与喜悦。林雪晴也转身面向厅内，脸上带着职业的微笑。

沈文渊静静地退后，重新隐没于阴影之中。

他听到身旁两个忙着整理酒水的杂役低声议论：

“《浮光掠影录》！乖乖，这阵容，怕是能载入影城史册了吧！”

“是啊，黄金阵容！看来，属于他们的时代，真的要来了！”

时代？

沈文渊抬起眼，目光再次掠过被星光笼罩的林雪晴、楚原等人，掠过喧嚣的宴会厅，最终投向窗外那片庞大、混乱而又生机勃勃的影城。

他的眼神深处，有什么东西，如同埋在冻土下的种子，在无人看见的角落，悄然动了一下。

属于他们的黄金时代似乎正要轰轰烈烈地开启。

然而，江湖夜雨十年灯，这璀璨的光晕之下，谁的命运将被照亮，谁的梦想又将沉入永夜？

无人知晓。

他只是默默地，握紧了自己空空如也的双手，那里面，仿佛攥着一段尚未来得及书写，却已注定波澜壮阔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