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年。
那块蒙眼的黑布，几乎己经成了他皮肤的一部分，细腻，冰凉，不透一丝光。
布料下，那双眼睛闭着，不是不想睁开，是不能。
仿佛有太古的封印凝固在眼皮上，每一次试图撬开一丝缝隙，带来的都是神魂欲裂的剧痛。
痛，他习惯了。
更习惯的是周遭那些视线，惋惜，怜悯，或者干脆是毫不掩饰的轻蔑。
沈家嫡子沈遗，生而开天眼，却是个睁眼瞎，修行十八载，连最基础的引气入体都磕磕绊绊，灵力在体内淤塞如死水，纹丝不动。
废物之名，冠绝全城。
唯一的异数，是他这张脸。
即便覆着黑布，只露出挺拔的鼻梁，淡色的唇，线条清晰的下颌，也足以让见过的人失神。
那是一种超越了性别，近乎于法则本身恩赐的完美。
可惜，在这强者为尊的世界，一副好皮囊，抵不上一块下品灵石。
“明日，便是你十八岁生辰。”
父亲的声音在祠堂响起，沉郁，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祖训与那位游方道人的箴言皆在，若子时之前，你……你元阳未泄，天眼反噬，必死无疑。”
沈遗沉默地“望”着祖宗牌位的方向，黑布遮掩，无人能见其神情。
“家族……为你寻过几门亲事。”
父亲顿了顿，话里的难堪几乎溢出来，“对方一听是你，皆婉拒了。”
意料之中。
谁愿将女儿嫁给一个注定暴毙的废物？
哪怕他长得再好看。
好看的死人，还是死人。
夜风灌入长廊，带着晚春最后一点凉意。
沈遗独自站着，指尖拂过眼角蒙布的边缘。
死？
他不甘心。
这双眼睛在他识海里翻腾了十八年，那里面蕴藏的力量他虽无法动用，却能模糊感知，浩瀚如星海。
凭什么要这样憋屈地死去？
他转身，凭着多年来在黑暗中行走的记忆，穿过庭院，走出沈家那扇朱红侧门。
门外是另一重天地，喧嚣，浮躁，脂粉香气混杂着酒气，扑面而来。
百花楼。
城里最大的销金窟。
他站在那灯火辉煌的楼下，里面丝竹管弦，调笑喧哗，像另一个世界的噪音。
他深吸一口气，抬步迈入。
浓烈的香气几乎让他窒息。
“给我……安排一个人。”
他开口，声音因长年少言而有些沙哑，但清晰的线条和通身的气度，让见多识广的老鸨也愣了一下，随即堆起职业的笑。
“哎哟，这位公子面生得很，快请快请！
不知喜好怎样的姑娘？
我们这……随便。
干净，安静。”
他打断她，摸出一块成色极佳的灵玉塞过去，“要快。”
老鸨捏着灵玉，笑容更真了几分：“好说好说！
春兰，带这位公子去‘听雨轩’候着，我这就去安排最好的……”沈遗没等她说完，己循着引路侍女的方向走去。
他心烦意乱，那自进入青楼就愈发躁动的天眼在识海中掀起波澜，牵扯着他的神经。
什么听雨轩，他根本没听清，只觉得廊道曲折，两侧房门紧闭，隐约传出各种声响。
走到一处转角，旁边一扇门虚掩着，里面透出的气息……似乎格外不同。
并非脂粉香，而是一种极淡的，若有若无的冷香，同时，一股灼热的气流在门缝处涌动。
是这里吗？
他脚步一顿，体内天眼的躁动几乎达到顶峰，像是在催促，在咆哮。
他不再犹豫，推开那扇虚掩的门，闪身而入，反手将门闩上。
房间很大，陈设华丽，远处桌上有烛火摇曳。
但他的注意力瞬间被内间那张拔步床吸引。
床上有人。
细碎而压抑的喘息声传来，带着某种痛苦，又像是极力的克制。
空气中那股冷香与灼热交织的气息，源头就在那里。
是了，定是老鸨安排的人，或许身体不适？
沈遗无暇多想，他感觉到自己体内的生机正在飞速流逝，死亡的阴影如同冰冷的蛇，缠绕上脖颈。
时辰快到了。
他踉跄着扑到床前。
床上的身影似乎想挣扎，但动作软绵无力，一只冰凉的手抬起，被他轻易握住腕骨。
触手细腻，却滚烫得惊人。
“得罪了。”
他低语，不知是在对谁说，还是对自己说。
动作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扯落床帐。
黑暗中，视觉被剥夺，其他感官便无限放大。
指尖下的肌肤滑腻如暖玉，喘息声在耳畔放大，夹杂着几声模糊的呜咽。
他遵循着本能，扯开彼此间多余的阻碍。
就在契合的刹那——“轰！”
并非现实中的巨响，而是源于他的识海深处！
一首禁锢着那双眼睛的无形封印，轰然破碎！
一首蒙在他眼前的黑布，无风自燃，化作飞灰。
他猛地睁开了眼。
十八年来，第一次，真正的“看见”！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床顶上繁复的雕花，然后是摇晃的纱帐。
但这一切，都不及他低头时，看清身下那张脸的万分之一冲击。
那是一张无法用言语形容的脸。
苍白，汗湿的鬓发贴在颊边，更显出一种惊心动魄的脆弱与……艳丽。
一双眼睛此刻紧闭着，长睫剧颤，眼角晕开一抹惊心的红，不知是泪，还是别的什么。
她的唇被咬得死死的，渗出血珠。
美得凌厉，美得让人神魂俱颤。
沈遗怔住了。
然而，更大的异变紧随而至。
窗外，夜空之上，毫无征兆地，裂开一道巨大的虚空缝隙！
一只巨大无比、漠然无情的眼睛，在裂缝中浮现，俯瞰众生！
与此同时，沈遗刚刚睁开的双眼，瞳孔深处有混沌光芒流转，与天际那只巨眼遥相呼应！
“咔嚓——！”
九天神雷贯穿天地，炽烈的电光将整个房间，乃至整座城池照耀得如同白昼！
沈遗体内，那沉寂了十八年，被无数人断言为废脉的丹田气海，如同被投入星火的油库，瞬间引爆！
汹涌澎湃的灵力以前所未有的方式，蛮横地冲开所有关隘，修为以前所未闻的速度疯狂飙升！
炼气，筑基，金丹，元婴，化神……境界的壁垒如同纸糊一般，一触即溃。
力量感充斥着他每一寸经络，每一块骨骼，灵魂都在为之战栗、咆哮！
太多了，太强了！
这力量远超他此刻肉身与神魂能承受的极限。
剧烈的胀痛从体内传来，意识迅速被翻腾的力量海洋吞没。
在彻底失去意识的前一瞬，他死死地盯着身下那张绝美而痛苦的脸，用尽最后一丝清明，将她的模样烙印进灵魂深处。
然后，黑暗袭来。
他重重地倒了下去，陷入昏迷。
……天光透过窗棂，洒在凌乱的床榻上。
沈遗是被一种强烈的干渴和身体无处不存的酸痛唤醒的。
他缓缓睁开眼。
不再是黑布笼罩下的永恒黑暗。
光线，色彩，清晰的物象……这就是“看见”的感觉。
他适应了一下，猛地坐起身。
床上只有他一人。
身边的位置空着，残留着些许褶皱和……一抹刺目的暗红。
那抹红，像一柄烧红的匕首，狠狠扎进他初获光明的视野里。
落红？
他愣住了。
昨夜混乱的记忆席卷而来，那双紧闭的、带着泪痕的眼，那被咬出血的唇……不是青楼女子？
就在这时。
“咚咚咚——”敲门声响起，不算重，却带着恭敬。
门外传来一个小厮清晰的声音：“九姑娘，老板命人给您送来的早饭，您是现在用吗？”
九姑娘？
沈遗心头猛地一沉，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
他下意识起身，扯过一旁散落的外袍胡乱披上，踉跄着走到门边。
深吸一口气，他猛地拉开了房门。
门外，端着精致食盒的小厮脸上堆着讨好的笑，抬起头。
西目相对。
小厮脸上的笑容瞬间冻结，眼睛瞪得溜圆，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整个人如同被施了定身咒。
沈遗也僵在原地，血液似乎都在这一刻停止了流动。
门外站着的，根本不是昨夜引路的那个侍女！
而房间号……他眼角余光瞥向门牌，也不是什么“听雨轩”！
小厮手中的食盒“哐当”一声砸在地上，汤汁西溅。
他像是见了鬼一样，指着沈遗，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沈遗顺着小厮惊恐的视线，缓缓回头，看向房间内部。
晨光熹微中，房间深处的梳妆台前，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坐着一个身影。
一袭红衣，如血如焰。
长发未束，流泻而下。
她正对着一面水镜，慢条斯理地，描画着眉。
透过水镜的反射，沈遗清晰地看到了一双眼睛——冰冷，深邃，蕴藏着亘古的寒霜，与……一丝极其危险的、玩味的审视。
正是昨夜，他在失控中，死死记住的那张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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