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巧云握着照片的指腹，无意识蹭过父亲胸前那枚模糊的先进工作者徽章，记忆里 1998 年的冷意突然漫了上来 —— 那年秋天，街面上的风都带着慌慌的劲儿，纺织厂门口天天围着人，红底白字的 “破产转制” 牌子被风吹得哗啦响，父亲每天早上还是习惯性地穿上工装，走到门口又折返回来，坐在沙发上闷头抽烟，烟蒂在烟灰缸里堆成了小山。
那时她不懂什么叫 “下岗”，只知道母亲的眼眶总是红的，饭桌上的菜从三菜一汤变成了咸菜就粥，父亲藏在门后的工资条，上面的数字一次比一次小，最后干脆变成了 “暂缓发放” 的字条。
后来她才知道，厂子转制时说好了，给每个职工发买断工龄的钱，按父亲的工龄能拿八千多，母亲也有五千，可等大家真去要的时候，才发现厂子早就空了，负责人跑得没影，那笔钱成了空头支票。
父亲性子实诚，之前厂里说 “老员工先扛一扛，工资晚俩月发”，他就真的没去闹，到最后，比同车间的人多拖了三个月薪水，家里的米缸见了底，连母亲陪嫁的银镯子都当了，换了袋玉米面。
眼看立冬过了，楼道里的暖气费催缴单贴了一层又一层，红色的印章刺得人眼疼。
有天晚上她起夜，听见父母在里屋低声说话，窗户缝里漏进的风带着哨声，母亲的声音抖得厉害：“巧云的棉袄短了，得买件新的，还有暖气费，再不交就要停暖了，这孩子从小就怕冷……” 父亲的声音闷得像堵了棉花：“去哪弄钱啊？
转制的买断费没影，欠咱们的工资也要不回来，我去劳务市场蹲了三天，连个扛活的活儿都没找着……” 后来就是长时间的沉默，只有母亲压抑的啜泣声，像针一样扎在她心上。
原来，他们最后把那台墨绿色的暖气片拆了 —— 那是父亲 1995 年评上先进工作者时，特意跟厂里申请换的铸铁片子，冬天烧起来能暖半个屋子，他总说 “巧云写作业手不冷，才能学好习”。
暖气片卖了八十块钱，父亲揣着钱去粮店买了面，又割了块五花肉，回家时眼睛亮着，跟母亲：“给巧云包大馅饺子吧，她好久没吃肉了。”
13 岁的林巧云并不知道这些。
那天下午放学，陈书砚跑过来，手里攥着块奶糖，兴奋地拉着她的手说：“巧云，我妈今天炖了排骨，你去我家吃吧！
我妈说让你尝尝她的手艺！”
她犹豫着，说要先回家跟爸妈说一声，可刚走到校门口，就看见表弟李伟骑着二八大杠自行车过来，车把上挂着个布袋子，喊着：“姐，我妈让我叫你，我爸从乡下带了些烤红薯，热乎着呢，让你去我家吃！”
她盯着李伟手里冒热气的红薯，又想起陈书砚说的排骨，心里犯了馋，便跟李伟说：“你帮我跟我爸妈说一声，我今天不回家吃饭了，先去书砚家吃排骨，再给他们带好吃的！”
李伟拍着胸脯答应：“放心吧姐，我准传到！”
说着就骑着车拐进了胡同。
此时的家里，母亲刚煮好最后一盘饺子，父亲坐在桌边，手里攥着个小纸包，指节泛白。
桌上的小闹钟滴答响着，时针指向五点半，窗外的天己经黑透了，屋里没开灯，只有灶台的余温透着点暖。
“巧云怎么还没回来？”
母亲往门口望了望，声音里带着点慌，“是不是路上出事了？”
父亲摇摇头，把纸包往怀里塞了塞：“再等等，孩子可能跟同学玩忘了。”
话刚说完，就听见推门声，以为是巧云回来了，母亲赶紧起身去开，却看见门口站着的李伟。
“姨，姨夫，” 李伟喘着气，“我姐让我跟你们说，她今天不回家吃饭了，去陈书砚家吃排骨，完了给你带好吃的。”
母亲的手猛地僵在门把上，脸色瞬间白了，踉跄着退了两步，撞在桌角上，搪瓷盘里的饺子发出轻微的碰撞声。
父亲赶紧扶住她，目光落在桌上的饺子上，喉咙动了动，好半天才说出话来：“这是…… 这是孩子的命啊。”
母亲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捂着脸哭：“她还小，她不该跟咱们一起走…… 咱们苦就苦了，不能连累孩子……”父亲抬手抹了把脸，声音带着哭腔却又透着点庆幸：“是，她不该跟咱们一起走，这是老天开眼，让她活下来。
咱们俩…… 咱们俩就别拖累她了。”
他把桌上的饺子往母亲面前推了推，“吃吧，吃完了，就不冷了。”
“姐？
你怎么了？
脸色这么难看？”
李伟的声音带着担忧，伸手想碰她的胳膊。
林巧云猛地回过神，眼前的旧屋慢慢模糊，记忆里那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还在陈书砚家的暖屋里啃着排骨，手里拿着陈书砚妈妈给的苹果，笑得一脸灿烂，完全不知道家里的父母，正对着一盘饺子，咽下最后一口无奈。
她看着书桌上那半截铅笔，突然想起那天早上，母亲还在给她梳头发，手指温柔地拢着她的刘海，笑着说：“巧云今天真好看，下午放学早点回家，妈给你包饺子。”
原来，母亲早就把话藏在了饺子里，是她太小，没听懂。
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照片上，晕开一小片水渍。
她蹲下身，把脸埋在膝盖里，肩膀剧烈地颤抖着 ——13 岁的她，不懂父亲藏在烟蒂里的绝望，不懂母亲缝补衣服时的心酸，更不懂那台被卖掉的暖气片里，藏着父母想带她一起 “取暖”，却又最终放手的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