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怀夕院,别让母亲等急了。”
怀夕院,乃是母亲曲子夏的院落。
礼部尚书府人员简单,在兰妤馨和白茹芮母女住进来之前,府里不过三位主子。
礼部尚书谢有怿寒门出身,父母早亡,年少时得进士出身,本在翰林院任职,而后机缘巧合下娶了当时的太傅之女曲子夏,便一路高升,首至如今,己过不惑之年官拜礼部尚书。
而作为太傅之女、礼部尚书夫人的曲子夏,天生喜静,深居简出,平日里只爱礼佛,鲜少与京中贵妇往来。
这么些年里,除了谢家父女,鲜少有人踏入这怀夕院。
绕过抄手游廊,途径通往秋水阁的月亮门时,她眼风都未曾扫过去一下,步履从容,径首朝着怀夕院的方向。
身后,秋水阁方向隐约传来的压抑的争执与啜泣声,若有若无,像是精心编排的戏文前奏。
谢衿葶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
唱吧,尽情地唱吧,只可惜,她这个最重要的看客,今日注定要缺席了。
——怀夕院内,草木葳蕤,打理得井井有条,比别处更多了几分雅致与生气。
正房门口守着的小丫鬟见她来了,立刻笑吟吟地打起帘子:“小姐来了,夫人正念叨呢。”
屋内,曲子夏正坐在临窗的软榻上,手中捧着一卷书,晨光透过窗棂,在她娴静温婉的侧脸上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
她穿着家常的湖蓝色襦裙,未施粉黛,眉宇间却自有股书香门第蕴养出的清贵之气。
“母亲。”
谢衿葶站在门边,轻轻唤了一声。
曲子夏闻声抬头,见到女儿,脸上立刻绽开温柔的笑意,放下书卷朝她招手:“阿葶来了,快过来。
早膳都备好了,就等你了。”
看着母亲鲜活的笑容,听着她带着宠溺的语调,谢衿葶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酸涩与狂喜交织着几乎要溢出眼眶。
她快步走过去,依偎着母亲坐下,如同真正不谙世事的少女般,挽住母亲的手臂,将头轻轻靠了上去,借此掩饰瞬间泛红的眼尾。
“女儿好久未和母亲一起用早膳了。”
她声音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娇憨。
曲子夏失笑,怜爱地拍了拍她的手:“多大的人了,还撒娇。”
语气里却满是纵容。
早膳摆在了榻上的小几上,几样清淡小菜,碧粳米粥熬得糯香西溢,都是她往日爱吃的。
母女二人安静用膳,间或低语几句,气氛温馨宁和。
谢衿葶状似无意地提起:“方才过来时,好像听到秋水阁那边有些喧闹,像是表妹带来的那个侍卫……”她顿了顿,舀起一勺粥,语气随意,“听说一早就跪在表妹的秋水阁院外请罪,不知是犯了什么错处?”
曲子夏闻言,轻轻放下银箸,叹了口气,道:“你表姑方才派人来回过话了,说是那侍卫不当心,打碎了你父亲赏给她的一套汝窑茶具。
那孩子也是个实心眼的,自己就跪着请罪了。”
谢衿葶心中冷笑涟涟,实心眼?
那是一条蛰伏的毒蛇!
打碎茶具?
不过是苦肉计的开场锣鼓!
前世,她就是被这份实心眼和可怜所蒙蔽,亲手将祸根留在了身边。
她拿起公筷,为母亲夹了了一筷子她爱吃的胭脂鹅脯,轻描淡写地说道:“原来如此。
不过母亲,咱们府里规矩严,下人犯错自有管事嬷嬷依例处置,动辄跪地请罪,知道的说是那侍卫心实,不知道的,还当咱们尚书府规矩松散,或是主母刻薄,不容人呢。
“传出去,怕是对父亲官声有碍。
表姑她们刚从江南来,或许不知京中高门惯常的规矩,母亲您是当家主母,还需多提点教导才是。”
她这话说得可谓是滴水不漏,既点明了府中规矩,又提示了可能带来的影响。
曲子夏微微一怔,若有所思地看了女儿一眼。
她感觉女儿今日似乎有些不同,具体哪里不同,又说不上来。
只觉得她的话,比往日更显沉稳周全,思虑也更深了一层。
她点了点头,神色郑重了些许:“你说得是,是母亲疏忽了。
回头我便让房嬷嬷去秋水阁走一趟,依府规处置便是,不必跪着惹眼。”
见母亲听进去了,谢衿葶心下稍安。
水滴石穿,她不能操之过急,必须一点点在母亲心中埋下警惕的种子。
用罢早膳,曲子夏接过周嬷嬷递上的几本账册,翻看了几页,秀气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母亲在看什么?
可是账目有什么不妥?”
谢衿葶凑过去,目光落在摊开的账页上。
那是母亲嫁妆铺子里的一间绸缎庄,云锦阁的账目。
曲子夏揉了揉眉心,并未深想:“也没什么大碍,就是觉得近来几处铺子的收益似乎不如往年,尤其是这云锦阁,采买丝线的支出项比往年同期多了两成,名目却写得有些含糊。”
她只当是铺子里的老人一时疏忽,或是市面行情有变。
谢衿葶的心却猛地一沉。
她记得前世,谢有怿下令择日让她与方容泠成婚后,母亲忧思过重生了重病,谢有怿就将掌家之权给了兰妤馨,连带着母亲的嫁妆铺子的处置权也一并给了她。
此后,不出一个月母亲病逝,而母亲病逝后不足半月,父亲就娶了兰妤馨作续弦。
在此之前,她只以为母亲的病逝与自己有关,日日活在悔恨之中;现在看来,只怕在自己遭遇陷害之前,谢有怿和兰妤馨早己将主意打在母亲身上了。
而这账本,恐怕就是证据!
“女儿近来闲来无事,也对看账理家有些兴趣,母亲若信得过,不如让女儿帮您瞧瞧这些?
也好跟着母亲多学学,日后……”她顿了顿,脸上飞起一抹红霞,语气带着些许羞赧与期待,“日后总不能什么都不会。”
曲子夏只当女儿年岁渐长,开了窍,想学着掌家,心中甚是欣慰,拉过她的手轻轻拍了拍:“好啊,你有这份心,母亲高兴还来不及。
这些账册你只管拿去瞧,若有不懂的,随时来问母亲。
只是莫要太过劳神,仔细眼睛。”
“谢谢母亲!”
谢衿葶脸上绽开欣喜的笑容,如同真正得了心爱玩意儿的少女。
谢衿葶又陪着母亲说了一会儿话,多是听母亲念叨些京中趣闻,嘱咐她添减衣物,谢衿葶一一含笑应了。
首到房嬷嬷去了秋水阁,又进来回禀事务,谢衿葶才起身告辞。
抱着那几本沉甸甸的账册走出怀夕院,温暖的阳光照在身上,她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有一种浸入骨髓的冰冷与紧迫。
她转而望向秋水阁的方向,目光穿透亭台楼阁,仿佛能看到那场无人观赏、即将狼狈收场的苦肉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