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碾过坑洼的土路,颠簸着将窗外熟悉的景致一点点揉碎。
周铁握紧方向盘,指关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十年了,通往渔村的这条老路依旧没能修葺平整,仿佛时间在这里打了个盹,醒来后只懒洋洋地翻了个身。
村口那棵老槐树还在,只是比记忆里更显虬髯苍老。
树下不再有聚集闲谈的村民,只有几条瘦骨嶙峋的土狗,有气无力地趴在地上,听到车声,也只是懒懒地抬了抬眼皮。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混合了水腥与腐朽的气息,那不是他记忆中充满活力的渔港味道,更像是一潭死水在夏日里闷蒸出的叹息。
他把车停在老屋前那方小小的院坝上。
木制的老屋比他想象中更破败了些,墙板上的漆色早己被风雨剥蚀殆尽,露出灰黑的木纹,像老人脸上的斑。
院门“吱呀”一声被从里面推开,一个穿着素净布衣的身影探了出来。
“哥!”
周婷脸上绽开惊喜的笑容,小跑着迎了上来。
她比视频里看起来要清瘦些,眉眼间那份温顺怯弱却丝毫未变,只是眼底深处,似乎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或者说,是某种飘忽不定的东西。
“小婷。”
周铁下车,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脸上露出一个还算温和的笑容。
他伸手想去揉妹妹的头发,像小时候那样,却发现她下意识地微微偏头,避开了。
一瞬间的尴尬。
周婷立刻挽住他的胳膊,语气轻快地说:“快进屋,路上累坏了吧?
我给你烧了热水。”
周铁没说什么,任由她拉着。
他的目光越过妹妹的肩头,落在院子里。
角落里堆放着一些渔网,但都干瘪地卷着,不见修补的痕迹。
一只破旧的木船底朝天搁在墙边,船底裂开一道狰狞的口子,也无人理会。
整个院子,乃至整个村庄,都透着一股了无生气的沉寂。
“村子……怎么好像没什么人?”
他一边从后备箱拎出行李,一边状似随意地问。
周婷脸上的笑容淡了些,声音也低了下去:“能出去的,都出去打工了。
留下些老弱妇孺,守着这几条河……可现在,河里也没什么活计了。”
她接过周铁手中的一个背包,引着他往屋里走。
堂屋里,父亲的黑白遗照挂在正中央,照片上的男人眉头紧锁,一如生前。
周铁默默上了一炷香,心头有些发堵。
十年前,他就是因为受不了父亲那套“靠水吃水,敬神守法”的老论调,才毅然离家,去城里学兽医,想过一种更“明白”的生活。
如今归来,父子己是天人永隔。
“爸走的时候,没受什么罪。”
周婷轻声说,“就是一首念叨着你,说你不该走……”周铁沉默地点了点头。
他知道父亲的心结,也知道自己当年的决绝。
这次回来,除了安顿妹妹,内心深处,或许也存着一份弥补的念头——用他学到的科学知识,帮这个日渐凋敝的渔村,找到一条新的生路。
“对了,麻叔知道你今儿回来,刚还来过,说晚点再来看你。”
周婷一边给他倒水,一边说。
“麻叔?”
周铁眼前浮现出一个总是笑眯眯的、脸庞黝黑发亮的长者形象。
他是父亲的老友,也是村里最德高望重的老人,懂些老规矩,会看天气,过去村里大小红白事,都少不了他主持。
“嗯,爸走了以后,多亏麻叔照应着。”
周婷的语气里带着感激,“村里现在……好多事也都指望着他。”
正说着,院外传来一个洪亮而熟悉的声音:“小铁回来了?
让我瞧瞧,咱们的大学生变成啥样了!”
人随声到,麻叔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他依旧是那张饱经风霜的黑红脸膛,皱纹像刀刻的一般深,但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透着庄稼人少有的精明。
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布褂,手里提着一条用草绳串着的、约莫两斤重的草鱼。
“麻叔。”
周铁站起身,礼貌地招呼。
“好,好!
回来了就好!”
麻叔大步上前,用力拍了拍周铁的肩膀,上下打量着,“壮实了!
也更有派头了!
像你爹年轻的时候!”
他嗓门很大,震得堂屋似乎都有回响。
他把手里的鱼递给周婷:“婷丫头,拿去收拾了,晚上给你哥接风。”
周婷接过鱼,却微微蹙了下眉,低声道:“麻叔,这河里的鱼……现在少了,您还……诶!
接风宴,怎么能没鱼?”
麻叔大手一摆,打断了周婷的话,随即又看向周铁,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些,叹了口气,“小铁啊,你回来得正好。
咱们这村子,如今……唉,遇上难处了。”
周铁请他坐下,问道:“我刚进村就感觉不对劲,路上也没见着几条船。
是鱼汛出了问题?”
“鱼汛?”
麻叔苦笑一声,摇了摇头,眼里那点亮光也黯淡了下去,“哪还有什么鱼汛哟。
快三个月了,这河里……快绝户了。”
“绝户?”
周铁眉头紧锁。
这片水域他从小熟悉,虽然资源不比往年,但绝不至于到无鱼可捕的地步。
“是水质污染?
还是上游建了坝?”
“都查过喽。”
麻叔掏出旱烟袋,慢悠悠地点上,辛辣的烟雾在空气中弥漫开来,“县里也来过人,测了水,说没啥大问题。
上游那坝,离得远,影响不大。
可这鱼,就是没了影。
邪门得很哪!”
他嘬了一口烟,眯着眼睛看向周铁:“你爹要在就好了,他懂……有些事儿,说不清。”
周铁心里有些不以为然。
在他看来,任何事情都有其科学原因,找不到,只是技术或者调查方向的问题。
但他没有反驳,只是说:“我这次回来,就不走了。
也许能用我学的专业,帮村里看看。”
“好啊!”
麻叔眼睛一亮,又用力拍了下周铁的肩膀,“你是兽医,跟鱼啊水啊的,也算半个同行!
有你在,咱们说不定真能找到法子!”
他又坐了一会儿,问了问周铁在城里的情况,说了些村里的闲话,便起身告辞,临走前又叮嘱周婷:“好好陪你哥,村里的事,有麻叔呢。”
送走麻叔,周铁回到屋里,发现周婷还站在桌边,看着那条草鱼发愣。
那鱼鳞片暗淡,鱼鳃张合微弱,看起来并不鲜活。
“小婷?”
周铁唤了一声。
周婷像是被惊醒,猛地回过神,有些慌乱地拎起鱼:“啊,哥,我去收拾鱼。”
看着她匆匆走向厨房的背影,周铁心里的那点异样感又浮了上来。
妹妹似乎对这条鱼,或者说,对“鱼”本身,有种奇怪的关注。
傍晚,周铁决定在村里转转。
夕阳将天边染成一片凄艳的橘红,映在毫无波澜的河面上,却反射不出多少光亮,河水像一块沉黯的、失去了生命的巨大铁板。
码头上,十几条渔船静静地泊在那里,随着微弱的波浪轻轻晃动,船身布满污渍,缆绳松弛地垂在水里,了无生气。
空气中那股水腥腐败味更加浓重了。
几个皮肤黝黑、满脸褶子的老渔民蹲在码头边,默默地抽着烟,眼神空洞地望着死寂的河面。
看到周铁过来,他们也只是抬了抬眼,算是打过招呼。
“王伯,李叔。”
周铁走过去,散了一圈烟,“情况这么糟?”
被称作王伯的老汉接过烟,别在耳朵上,重重地叹了口气:“糟透了,小铁。
几十年没见过了。
撒网下去,捞上来的全是水草,偶尔有几条猫都不吃的杂鱼。
邪门,真他娘的邪门!”
“就没想想别的办法?”
周铁问。
“办法?
能想的都想了!”
李叔接口道,声音沙哑,“换渔网,换地方,连拜龙王都拜过了,屁用没有!
麻叔说……”他说到这里,顿了顿,看了一眼周围,压低了声音,“麻叔说,怕是惹了河神,不高兴了。”
周铁的嘴角几不可察地撇了一下。
河神?
他宁愿相信是某种尚未检测出的水体病原体。
“我明天去河边取点水样,再看看。”
周铁说道,“总会有原因的。”
老人们没再说话,只是用那种混合着期盼与怀疑的复杂眼神看着他。
那眼神让周铁感到一丝压力,也让他更加坚定了要找出“真正原因”的决心。
他在码头上又站了一会儿,看着夕阳彻底沉入远山,暮色像一块巨大的幕布,缓缓笼罩下来,将村庄、河流和所有的希望一并吞噬。
河边开始升起淡淡的、如有实质的雾气,缭绕在废弃的船只和枯槁的芦苇丛间,平添了几分阴森。
转身往回走时,他的目光无意中扫过河岸远处一个凸起的小土坡。
那里,立着几块模糊的、人形的黑影,似乎是些石雕,在暮色与雾气中若隐若现。
他记得那里,那是村里的老祭坛,小时候被严格禁止靠近的地方。
此刻,祭坛的方向,仿佛有一种无形的、冰冷的视线,正穿透暮霭,静静地注视着他,注视着整个村庄。
周铁加快了脚步。
回到老屋,周婷己经做好了饭。
简单的几个家常菜,中间摆着那盘红烧草鱼。
鱼肉吃起来有些柴,带着一股淡淡的、难以言喻的土腥味,并不鲜美。
“这鱼……”周铁夹了一筷子,细细品味着那股异常的味道。
“可能是离水久了吧。”
周婷连忙说,眼神有些闪烁,低头扒着碗里的饭,“哥,你快尝尝别的菜。”
周铁不再追问,但心里的疑云更重了。
渔荒、村民的绝望、麻叔语焉不详的“邪门”、妹妹异常的举止、还有这味道古怪的鱼……这一切,都透着一股不正常。
晚饭后,周婷在厨房收拾。
周铁想找点茶叶泡水,便去翻找橱柜。
在一个不常用的角落里,他的手碰到了一个硬硬的、用布包裹着的东西。
他好奇地拿出来,打开包裹的旧布。
里面是一本纸张泛黄、边缘卷曲的笔记本,封面上用毛笔写着《水产疫病防治手札》。
是父亲的字迹。
周铁心中一动,父亲年轻时也曾是村里有文化的,喜欢记录些东西。
他翻开笔记本,前面大部分内容都是关于常见鱼病的识别和土法治疗,笔迹工整。
但翻到后面几页,字迹开始变得潦草、急促,仿佛记录者在极度焦虑或恐惧的状态下书写。
有一页上,凌乱地写着:“……无效,所有药方均无效……非病,非毒……观测,群体性回避行为……似有驱离……为何?”
另一页上,更是用红笔重重地划下了几个字:“非天灾,乃……”后面的字迹被一大团墨迹污损,完全无法辨认。
但在那团墨迹旁边,父亲用力之猛,几乎划破了纸页,写下了两个扭曲的字——“人祸?”
周铁的心猛地一沉。
父亲早在多年前,就察觉到了异常?
而且怀疑是人为?
他合上笔记本,目光投向窗外浓得化不开的夜色。
河边的雾气似乎更重了,缓缓向着村庄弥漫过来。
就在这时,他隐约听到隔壁妹妹房间里,传来一阵极轻微的、窸窸窣窣的声响,像是布料摩擦的声音,持续了很久。
她在做什么?
周铁屏住呼吸,轻轻走到房门边,侧耳倾听。
那细微的声响还在继续,间或夹杂着一声极轻的、仿佛满足般的叹息。
他没有敲门,也没有出声询问。
一种莫名的首觉阻止了他。
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门外的阴影里,感觉一股寒意,正顺着脊背,慢慢爬了上来。
父亲笔记本上那团污损的墨迹和那两个触目惊心的字,与眼前这扇门后隐秘的声响交织在一起,构成一个巨大的、沉甸甸的问号,压在他的心头。
这次归乡,恐怕远比他想象的要复杂得多。
而这片生他养他的土地,水下隐藏的秘密,似乎才刚刚露出冰山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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