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岁梨妮儿伞坐河心,妈端着酱豆碗沿沟追。
11986年夏末的日头像熬化的麦芽糖,黏在皮肤上,甩也甩不掉。
河沟里的水被晒得温吞,一圈圈细波纹把岸边的梨树倒影揉碎,又拼起。
梨妮儿蹲在石阶上,把小红伞“哗”地撑开,伞面跳出一团云似的红,她低头冲水里喊:"船开喽——"七岁的人字拖"啪嗒"一声踩进浅洼,泥水溅上蓝布裤脚,像给裤腿绣了深色的浪。
她一手举伞,一手拽伞柄当船桨,屁股己经坐到水面,水刚好淹过小腿。
"梨妮儿——酱豆出锅——"小姥朱婉儿的声音从院墙里蹿出来,铜勺敲在铁锅上,"当"一声顺着沟沿滚过来。
梨妮儿没动,她把伞转得飞快,伞沿甩出的水珠像一串碎银。
"先给我盛一碗,我一会儿就上岸!
""一会儿?
"小姥笑骂,"黄蒿的苦味还没焖透哩,你妈说先别喂你这张馋猫嘴。
"2妈端着酱豆碗出现在院门口。
蓝布衫洗得发白,袖口挽到肘弯,露出常年被水与菜汁浸染的浅白指尖。
她冲沟边扬声:"毛妮子,酱豆烫,上来吃。
"梨妮儿撅嘴,把伞往水里又按了按,"我要在河里吃,凉快!
"青梨摇摇头,走下石阶,脚步轻却稳,像梨树被风吹惯的枝条。
她蹲下来,把碗搁在岸沿,热气立刻被日头照成一条白线。
"先尝一口,再下水。
"梨妮儿"嗷"一声,从河里拔出小腿,带起的水珠洒在妈的脚背。
青梨笑着把一缕湿发别到耳后,顺手理了理女儿歪到肩后的辫绳——红绒球己经湿透,仍在滴亮。
酱豆入口,咸里裹着黄蒿的清苦,舌尖像被夏天的河风吹了一下。
梨妮儿眯眼,"妈,为啥不拿梨树叶焖?
黄蒿苦。
""苦才是根。
"青梨用拇指抹掉她嘴角的酱汁,"河沟要苦一苦,人才能记得住甜。
"3院墙里的梨树晃了下,落下一片青梨似的叶子,正掉在酱豆碗里。
梨妮儿捞起叶子,对着阳光看,叶脉像一条小河,分叉又汇合。
"妈,这叶子能做船吗?
""能。
"青梨把叶子折成小船,放进碗里,让酱汁给它镀一层深褐,"等吃饱了,把它放回水里,让它漂远。
"梨妮儿突然伸手去摸妈的领口——刚才弯腰时,蓝布衫滑下去一点,她瞥见一片暗色。
指尖碰到皮肤,青梨下意识拢住衣襟,笑意没变,"又捞鱼呢?
妈身上可没鱼鳞。
""有印子。
"梨妮儿皱眉,"像酱豆色。
"青梨愣了愣,随即拍拍她后脑勺,"是洗菠菜染的,傻妮子。
"她站起身,把空碗扣在岸沿,顺手提起小红伞,甩干水,递给梨妮儿:"船长大人,上岸吧,梨树等着你呢。
"4梨妮儿爬上石阶,回头望河沟。
那片叶船还在碗里,被酱汁浸得沉甸甸,像载了太多说不出口的话。
她忽然觉得,黄蒿的苦味里多了一点别的——像石头,像秘密,像妈眼角被太阳晒化却怎么也化不开的倦。
青梨牵起她的手,掌心有酱豆的余温,也有常年洗菜的冰凉。
两人往院门走,梨树的影子在身后摇,一片接一片的叶子落在水面,发出极轻的"啪嗒"声,像谁把极细的骨头掰断,又像秋天提前抵达。
梨妮儿抬头,看见妈侧脸被日头镀上一层毛茸茸的金。
她握紧那只手,心里默念:等我长大,也要给你撑伞,也要苦里记得甜。
——她不知道,很多年后,自己真的会回到这条河沟,回到这棵梨树下,回到左胸里那块比桃核更硬的石头前。
但此刻,七岁的夏天还很长,酱豆的热气还在升腾,黄蒿的苦味裹着梨叶的清香,一路跟在她们身后,像一条不肯散场的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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