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个日落带来的怅惘,如同潮水退去后留在沙滩上的湿痕,在曹守畅的心里盘桓了整整一夜。
那个陌生男孩关于“离开”和“遗憾”的心声,像一首未写完的诗,让她在睡梦中也不得安宁。
以至于当她被清晨透过窗帘缝隙的阳光唤醒时,竟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白天是安全的。
她的能力只在日落时分生效,这是她用无数个煎熬的黄昏验证出的唯一法则。
白天的她,可以暂时做一个“正常人”,不必担心被那些汹涌的、不属于自己的情感淹没。
她起身,赤脚踩在微凉的地板上,拉开了窗帘。
灿烂的、毫无阴霾的阳光瞬间涌了进来,将小小的卧室照得透亮。
她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这干净的光线也吸入肺腑,涤荡掉昨夜残留的阴郁。
简单地洗漱,烤了两片吐司,配上牛奶,就是一顿潦草的早餐。
她捧着那只苏晓送的猫咪马克杯,坐在窗边的小桌前,慢慢地喝着温水。
目光不经意地,就落在了隔壁的阳台上。
那是季望的阳台。
与她自己堆了些杂物、略显凌乱的阳台不同,隔壁的阳台空空荡荡,干净得仿佛无人居住。
只有角落里一盆看不出品种的绿色植物,在晨光中舒展着稚嫩的叶片,显示出一点生机。
“季望……”她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
很特别的名字,听起来像是某种期许或者眺望。
他的人,也给人一种类似的感觉,沉静,温和,带着一种不疾不徐的气场。
昨晚短暂的照面,他礼貌而疏离的态度恰到好处,没有过分热络,也不会让人觉得冷漠。
是个……让人讨厌不起来的邻居。
曹守畅想。
这对于习惯性在人际关系中保持距离的她来说,算是一个不错的开端。
吃完早餐,她开始处理工作。
曹守畅是一名自由插画师,大部分时间都在家接稿。
这样能最大限度地避免在日落时分与人接触,是她为自己选择的、最安全的生活方式。
然而今天,她却有些难以集中精神。
数位板上的线条总是显得滞涩,配色也找不到感觉。
脑子里时不时会闪过昨晚那个离开的男孩的声音,以及……季望那双在夕阳光下显得格外清亮的浅棕色眼睛。
“啧。”
她有些烦躁地放下压感笔,揉了揉眉心。
看来,第九次“聆听”的后坐力比想象中要强。
就在这时,手机响了起来,屏幕上跳跃着“苏晓”的名字。
曹守畅几乎是松了口气地接了起来。
“畅畅!
怎么样?
我的治愈系猫咪杯,有没有发挥它强大的功效?”
苏晓活力西射的声音立刻从听筒里炸开,驱散了一室的沉寂。
曹守畅忍不住笑了笑:“嗯,托它的福,暂时还没被生活压垮。”
“那就好!
我跟你说,昨晚相亲又遇到个奇葩,上来就问我以后打不打算做全职太太,相夫教子……”苏晓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述她的“历险记”,语气夸张,带着她特有的乐观和自嘲。
曹守畅安静地听着,偶尔附和几句。
苏晓是她大学同学,也是她为数不多的、可以稍微放松交谈的朋友。
苏晓并不知道她那个诡异的能力,只以为她性格内向,喜静不喜动。
也正是苏晓这种毫无负担的热闹,像一扇窗户,让她得以窥见并感受着那个“正常”世界的气息。
“对了,”苏晓忽然话锋一转,“你隔壁那空了很久的房子,是不是租出去了?
我昨天好像看到有搬家公司的车。”
“嗯,搬来了。”
曹守畅看着电脑屏幕上画了一半的草稿,“昨天见了一面,叫季望,看起来人还不错。”
“季望?
名字挺好听嘛!
长得怎么样?
做什么的?
单身吗?”
苏晓的八卦雷达瞬间启动。
“呃……就,挺干净的。
其他不知道。”
曹守诚实地回答。
她确实只知道这么多。
“哎呀,你这邻居当得也太不称职了!
近水楼台先得月懂不懂?
多观察观察嘛,万一是个宝藏男孩呢?”
苏晓在电话那头兴奋地怂恿着。
曹守畅无奈地摇头:“你想太多了。
我只是希望邻居安静,别打扰我就好。”
又闲聊了几句,约了下周末可能一起吃饭,两人才挂了电话。
放下手机,工作室重新安静下来。
曹守畅试图再次投入工作,却发现自己的注意力比之前更散了。
苏晓的话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
宝藏男孩?
她失笑。
她对任何“宝藏”都没有兴趣,她只希望自己的生活能维持现状的平静。
然而,平静似乎总是一种奢侈。
下午,当她正对着一段怎么修改都不满意的线条较劲时,门外传来了一阵不大不小的动静。
像是……家具摩擦地面的声音,还夹杂着一些零星的、男性低沉的交谈声。
是隔壁。
季望在收拾东西?
还是在添置家具?
声音持续了不算短的时间,断断续续。
曹守畅发现自己竟然无法完全忽略它。
她的耳朵不由自主地捕捉着门外的每一个细微声响,心里隐隐有些烦躁,这打扰了她工作所需的绝对安静。
终于,在一下略显沉重的“咚”声之后,门外彻底安静了下来。
曹守畅松了口气,正准备重新拿起笔,门铃却再次响了。
她的心下意识地一提。
不会又是……?
她走到门后,透过猫眼望去。
果然,季望站在门外。
他今天换了一件浅灰色的棉质衬衫,袖子随意地挽到手肘,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
他的额头上带着一层细密的汗珠,呼吸似乎也比平时急促一些,像是刚进行过体力劳动。
曹守畅犹豫了一下,打开了门,依旧挂着安全链。
“抱歉,又打扰你了,曹小姐。”
季望的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歉意,他指了指身后敞开着的、他自己的房门,“我刚才在搬一个画架,可能动静有点大,没影响到你吧?”
画架?
曹守畅的目光越过他的肩膀,看向隔壁屋内。
从她的角度,能看到玄关处堆着几个还没拆封的纸箱,更里面的空间看不太清,但隐约能感觉到空间的空旷。
“没关系。”
她摇了摇头,声音不大,“我在工作,还好。”
“那就好。”
季望似乎松了口气,随即,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从身后拿出了一个浅黄色的、印着超市logo的环保袋,里面装着几个圆滚滚的东西,“这个,算是赔礼,也……算是新邻居的见面礼吧。
我自己刚去超市买的,很新鲜。”
曹守畅看清了,袋子里是几个橙子,色泽金黄,看起来饱满多汁。
她愣住了。
她不太擅长应对这种突如其来的、来自不算熟悉的人的善意。
接受?
似乎显得过于熟络。
拒绝?
又好像有些不近人情。
在她犹豫的几秒钟里,季望就那样保持着递出袋子的姿势,眼神坦然而温和,并没有催促的意思。
“这……太客气了。”
她最终有些生硬地说。
“只是几个橙子。”
他笑了笑,笑容里带着一种让人无法拒绝的真诚,“我一个人也吃不完。
而且,刚搬来,很多地方可能还需要你多担待。”
话说到这个份上,再拒绝就显得矫情了。
曹守畅只好解开门链,接过那个不算沉的袋子。
橙子清新的果香隐隐透出,驱散了一些她心头的局促。
“谢谢。”
“不客气。”
季望看着她接过,眼里的笑意深了些,“那我不打扰你工作了。”
他再次礼貌地点点头,转身回了自己的屋子,轻轻带上了门。
曹守畅关上门,抱着那袋橙子,站在原地有些出神。
袋子的提手勒在手指上,带来清晰的触感。
空气里,那股好闻的橙子香味似乎更浓郁了。
她走到厨房,将橙子一个个拿出来,放在流理台上。
金灿灿的颜色,在白色的台面上显得格外醒目。
画架……他说他在搬画架。
所以,他是个画家?
或者,至少是与绘画相关的人?
这个发现,让她对那个“干净、温和”的初始印象,添加了一个具体的标签。
她看着自己电脑屏幕上那些停滞不前的线条,心里忽然产生了一种微妙的感觉。
好像她这间封闭的、只有数字色彩的小小世界,隔壁,就住着一个与真实颜料和画布打交道的人。
这种认知,让她感到一丝莫名的……触动。
她拿起一个橙子,冰凉的、略带粗糙的果皮贴着她的掌心。
今天才只是他搬来的第二天,他们的交集,似乎比预想中要多一点点。
那么,今天的日落呢?
这个念头毫无预兆地跳了出来,让她的心微微一沉。
第十次聆听。
按照以往的规律,今天日落时分,她将会听到第十个陌生人的心声。
会是什么?
又是一场无望的暗恋?
还是一些其他的、不为人知的秘密?
期待吗?
不,更多的是恐惧和疲惫。
但在这恐惧和疲惫的深处,似乎又夹杂着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对于“未知”的好奇。
她将橙子放回原位,走回电脑前。
屏幕上的画稿依旧停留在令人不满的阶段。
窗外的阳光己经开始微微西斜,将建筑物的影子拉长。
距离黄昏,还有好几个小时。
但那种熟悉的、如同等待倒计时般的紧张感,己经悄无声息地,重新缠绕了上来。
第十场日落,会带来怎样的故事?
而隔壁那位送橙子的新邻居,他的世界里,是否也藏着某个等待被倾听,或者永远沉默的秘密?
曹守畅不知道。
她只知道,白天的安全时光,正在一分一秒地流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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