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的香气浓郁得几乎凝成实体，缠绕着湖畔酒店的每一根廊柱。
二零一三年，夏末秋初，崔翰站在“翰薇湖畔酒店”——这座以他和沈薇名字组合命名的临湖庄园内，觉得脖颈上的领结勒得喉咙发紧，几乎窒息。
目光所及，皆是极致奢华。
从荷兰空运而来的淡粉色荔枝玫瑰，铺满了从酒店大门延伸至仪式台的百米甬道，踩上去柔软如茵，芬芳扑鼻。
香槟塔垒成晶莹剔透的螺旋状，最高处几乎触及宴会厅穹顶上垂下的水晶吊灯，金黄色的液体在灯光下流淌着蜜一样的光泽。
宾客们觥筹交错，言笑晏晏，皆是城中乃至全国有头有脸的人物，政商名流，艺术巨擘，他们的存在本身，就是这场婚礼规格的无声注脚。
崔翰站在灯光璀璨的仪式台上，看着自己的父亲崔建国，与略显老态但威严不减的沈父沈建业握手。
崔建国脸上是难以掩饰的激动，甚至带着一丝谄媚，腰身不自觉地微微躬着。
“建业兄，孩子们今天……我真是，太高兴了！”
崔建国紧紧握住沈建业的手，声音微颤。
沈建业脸上是惯有的、略带疏离的威严笑容，他拍了拍崔建国的手背：“老崔，以后便是一家人了，不必如此客气。
薇薇这孩子有时任性，以后还要崔翰多担待。”
“爸，您放心，一个女婿半个儿，我会用我的一切对薇薇好的。”
崔翰适时地接话，声音温和，笑容得体。
崔建国此时欠着身子不住颔首，这与崔翰记忆中那个在自家公司里雷厉风行、说一不二的父亲形象相去甚远。
他知道，父亲激动的不只是儿子的婚礼，更是崔家终于借此，真正踏入了这个城市最顶层的圈子。
他的视线转向正朝他走来的沈薇。
她一袭由巴黎顶尖大师耗时半年手工缝制的象牙白婚纱，裙摆上缀满了细碎的钻石，行走间流光溢彩，如同将银河披在了身上。
颈项间那串钻石项链，主石是一颗罕见的海蓝宝，周围众星捧月般镶嵌着无数完美切割的白钻，价值足以买下一栋临湖别墅。
她微微抬着下巴，妆容精致无瑕，笑容是经过无数次演练的、恰到好处的幸福与骄傲，像一位即将加冕的女王。
司仪用饱含情感、近乎咏叹调的声音说着“天作之合”、“金童玉女”。
台下掌声雷动，夹杂着真诚或客套的祝福。
在崔翰为其戴上戒指 的一瞬间，她思绪万千，心中不住重复，“阿翰，从现在开始，我们完全属于彼此了。
我们一定会相守誓言，白头偕老的。”
此时的崔翰也伸出手，与她戴着手套的纤纤玉指交握。
指尖传来她皮肤微热的触感，与他掌心因紧张而渗出的、一丝不易察觉的冰冷湿意形成鲜明对比。
只是他还没意识到，这湿意不仅仅是紧张，更像是一种命运的预兆，冰冷地黏在他的皮肤上，提醒他某些无法言说的东西。
恍惚间，他想起大三那年夏天，一个暴雨如注的傍晚。
他骑着那辆新买的摩托车，冒雨冲到她所住位于学校旁的公寓楼下。
沈薇从楼道里跑出来，毫不犹豫地扑了上去，双手紧紧环住他的腰，温热的呼吸和带着雨气的笑声贴在他胸前的浇透的T恤上。
“傻子，下这么大雨还过来！”
她的娇嗔混在雨声里，格外清晰。
“你说想吃城西那家甜品，我给你买来了。”
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温柔笑道。
“都淋透了，快上去，我帮你擦擦！”
她捧着他的脸，满是疼惜。
那一夜，他们完成了彼此的成人礼，把自己彻底交给了对方。
而那时的她，颈间没有钻石，只有他送的、一条细细的白金链，在汗水中闪着朴素的光。
“切蛋糕了，阿翰。”
沈薇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臂，低声提醒，将他从回忆里拽了出来。
崔翰回过神，接过司仪递来的银质蛋糕刀，刀柄冰凉沉重。
他笑着，将另一把刀递给沈薇。
“来，薇薇，我们一起。”
他的语调始终温润轻柔。
于是两人肩并肩，将刀锋切入那座高达九层的、极其精美的婚礼蛋糕之中，奶油和糖霜的甜腻香气瞬间弥漫开来。
崔翰看见父亲正用袖口擦拭眼角，这个总教导他“生意人腰杆要首”的男人，此刻己转身穿梭在沈家亲友席间，佝偻着身子为几位看似不起眼、实则手握重权的长辈殷勤斟酒。
“王局，您尝尝这个，特意从法国酒庄空运来的。”
“李董，招待不周，多多包涵啊！”
婚礼的喧嚣持续到深夜。
当最后一波宾客离去，偌大的新婚别墅只剩下他们两人时，一种奇异的寂静笼罩下来。
沈薇褪去婚纱，换上真丝睡袍，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看着窗外沉静的湖面和远处城市的灯火。
“终于结束了，累死了。”
她舒了口气，语气里带着完成一项重大任务后的松懈，转身走进浴室，“我先泡个澡。”
崔翰则站在别墅一层大厅中央，西装外套随意搭在沙发扶手上，领结也早己扯开。
他目光扫视这间极尽奢华、每一处细节都彰显着沈家财力的，最后落在玄关处一幅新挂上去的抽象画上。
画布以浓烈的红色和灰色为主，笔触狂放，右上角有一处不明显的修补痕迹，被巧妙融入了画面的流云之中。
崔翰的瞳孔微微收缩，他认得这幅画。
或者说，他认得这幅画的作者和它背后的故事。
陈朗，沈薇那个高中初恋，全市高中美术大赛上的获奖作品，《七月流火》。
婚礼前，在某次沈薇闺蜜无心之言后，崔翰早己将陈朗的过往调查得一清二楚，一个让自己新婚妻子念念不忘的或者说意难平的男人。
他甚至还存有陈朗的近照和粗略的背景资料——家世普通、颇有才华、却际遇不佳的画家。
沈薇敷着面膜从浴室出来，看到他站在画前，语气随意地说：“那画啊，前几天在画廊偶然看到的，觉得色彩和这里很搭，就买回来了。”
她说话时，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抚过画框边缘，一个极其细微的动作，却让崔翰的心脏像被针扎了一下。
他想起订婚那天，沈薇也是用同样的动作，抚摸着她珍藏在首饰盒里的一条旧丝巾，后来他才知道，那也是陈朗送的。
“嗯，是挺搭的。”
崔翰转过身，脸上露出温和的笑意，走到她身边，帮她按了按太阳穴。
“今天辛苦了，早点休息。”
他扮演着完美丈夫，无微不至。
心底那片冰冷的湿意，却在无人看见的角落，悄然蔓延，冻结了某些曾经炙热的东西。
窗外的湖面倒映着灯火，平静无波，却无人知晓其下是否早己暗流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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